“全世界都管你叫爷爷、叫祖宗,你照样是个无儿无女的残废。你就把世上的最后一个女人也从她男人身边抢走,照样当不了男人,”詹盛言已毫不掩饰他的恶意和嘲弄,一根手指自下巴浓密的短须上轻佻地滑过,“我只是好奇,咱们凤姑娘究竟给你灌了什么米汤,竟浓得糊住了你的心?我好像听她提过一回来着……说是她从小接客太多,所以最讨厌男人?啧,你可不知她有多爱哥哥我下头那话儿,睡着了都舍不得松开——” 尉迟度明知詹盛言是存心寻衅,但修养和自尊都已无法再令他克制自己,狂怒的白沫只一瞬间就涌满了他的嘴角,“你小子这一副张狂模样,只怕全忘了当初是怎么趴在地下给咱家舔屁眼儿的吧!” 他选择最为露骨的粗话来形容詹盛言曾对自己的种种讨好献媚,以期把对方扔过来的羞辱再回敬给他。但詹盛言却根本连个磕绊都没打,四两拨千斤地哈哈一笑,“那是因为除了屁眼儿,你也不剩什么地方可舔。” “詹盛言!”尉迟度惯来低哑的嗓音里夹杂了嘘嘘的尖啸声,他拍案而起,案上的玉茶托、金茶盅全被他的衣袖扫落;他恶狠狠地伸出一指,向前指点着道:“你给我听好,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收——” “如果你是我,你会比现在年轻十岁、英俊一百倍,”詹盛言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与冰冷得瘆人的眼睛,把锋利的言辞像刀子一样捅过来,“还会有一根把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大鸡巴。” 掉落的茶托茶盅在一阵哐当乱响后归于平静,尉迟度过于紧绷的声带已无从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仍然拿手直指着詹盛言,但手指和嘴唇都在颤抖。座下一名身材魁梧的虎贲勇士早已忍耐不住,大喝一声“放肆”,两步上前,挥动了巴掌。 詹盛言连眼角都不动,一手就攥住那侍卫的腕子往后一扳,跟着就抬腿踹向他膝弯,侍卫怪叫一嗓子,手反扭在背后跪倒在地。又有两名侍卫马上冲过来,“噌噌”两声拔刀相向。詹盛言赤手一拳捣在一人心口,另一手夺下他的刀,手肘就朝后一撞,狠撞在另一人喉头,两个人先后软倒。詹盛言将刀一抖,指住了第四名侍卫的脖颈,但七八片闪亮的刀锋也已从不同的方向架过来,下一刻,他漂亮的头颅就被摆放在了一只由刀刃编织而成的花环之上,稍微动一动,那冰冷银亮的花环就会被染成血红。 他和他仍旧在对峙,但尉迟度感到自己赢回了上风,这很快抚平了敲打着他太阳穴的血液的激流,也使他打量詹盛言的目光再度变得理智而冷静。 他看到那个被困在刀丛中的男人扔开了夺来的刀;他也看到他那双眼睛和自己一样迅速退去了攻击的凌厉,缓和下来。 他们好似是两个撕打得乱七八糟、哇哇哭叫的小男孩被大人分开,重新记起来学习过很久的仪态和礼貌。 尉迟度曲起前臂,摇一摇手掌,他的奴才们收回刀,从他敌人的身边退开。 詹盛言孤立在原处,笑了一声,而后就抖动着双肩大笑不止。当他最终停下来后,他叹了一口气:“尉迟度,十年前你我在城门外携手迎击鞑靼人,连伤口里流下的血水都混在一处,无分彼此。那时谁又能想到十年后,你我竟站在这儿,为一个婊子到底更爱谁而吵得个天翻地覆……” 尉迟度徐徐沉下身,坐回他的大椅中,两手捏住了椅子扶手,转开头;他无法忍受再直视詹盛言。不过他依旧听得到他,而这声音与那个曾同他一起在血与火中嘶吼、爆发力十足的青年人听起来是多么不同啊,又麻木,又乏味,充满了对自己和全部生活的失望。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要证据,我就给你证据。我会叫白凤偷窃你往前方发信所用的套格——” 尉迟度猛一下抬头望住詹盛言,而对方甚至懒得回应他的惊异,只极其单调地往下叙述着:“如果她向你报告这件事,你就放过她,我也放过她,该交给你的名单,我照旧给你;但如果她按照我的命令下手偷窃,那你就必须替我,也替你自己,好好惩罚这个天杀的女骗子。” 直到这一刻,尉迟度终于感到自己拧成一股的声带放松了一分,他沙哑又疲惫地问:“你究竟要怎么样?要她被咱家的狗活活咬死吗?” 他等了又等,才等到来自另一端的回复:“不,我要她巴不得自己被你的狗活活咬死。” 大厅里一朵朵烛光透过宫纱灯罩流淌在詹盛言的脸上:他俊美的面庞苍白如玉石,髭须乌黑似煤炭,黑白分明得惊心动魄。尉迟度举眸注望,望向这一位曾以杀人为职业的杰出将领与其专业的冷酷,禁不住深感震惊:一个男人竟会对白凤——一个如此美妙的女人抱有如此刻骨的仇恨?因此尉迟度推想,那个毁于白凤之手的白珍珍,詹盛言一定是爱她爱得发了疯。 至于他自己……其实在这一天之前,尉迟度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是否“爱”白凤,或白凤是否“爱”自己,他是被阉了,但并不是个娘儿们。他在乎的,只是白凤能否满足他生理和情感的需求,并对他保持全然的忠诚,无论这忠诚是出于爱或恐惧,他都可以欣然接受。如同一个商人收钱时只在乎金银的成色,而不会问这钱是从何而来。 与詹盛言的夜会,促使尉迟度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他爱白凤吗?他想是的。诚然,那并不是纯洁又深厚的爱情,但那就是他所能怀有的“爱情”了。[45]不过,在他还不是这个年近半百、万人之上的阉宦时,在他还是个除了一根无处安放的阳具外就一无所有的年轻男孩时,他曾有过大不一样的爱情,但他爱上的女孩子在那一年却投入了一个大太监的怀抱。 这一段已被他抛开许久的往事又回来纠缠他了,于是尉迟度决定做一点儿什么。他下令为白凤准备一场最为奢华而贴心的婚礼;他企图收买她、感动她,他甚至恬不知耻地讨好她,再三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他布下陷阱,却又千方百计使猎物不要掉下去;他设置了考验,又帮助受试者作弊。 这一切只因为,他希望人生再一次以詹盛言的面目向他施以残酷的嘲笑时,他有些可以回嘴的资本。 他一遍遍安慰自己说:他手攥最高的权力,而詹盛言只剩下酒和失意,任何一个聪明女人也清楚该怎么选,而白凤是最聪明的女人。可当他目睹白凤深夜徘徊在他小书房里的背影时,尉迟度就已然明白:自己输了。 那一夜,他将她抱拥在怀里,抚摸着熟睡中的她和她那一头又多又硬、倾浇上几千斤桂花油也无法驯服的长发,逼自己的心一路退到了悬崖。只要她不 踏出最后那一步,他就会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过,他愿意宽恕她,也将全力迫使詹盛言宽恕她。 在她登上花轿前,他握着她腕上那一串佛珠对她说:“一念使人生,一念使人灭。”他说的其实是:“凤儿,救救我,也救救你自个儿。” 而白凤一上轿,他就自偏殿里的一间奥室重新回到了小书房。尉迟度不得不承认白凤做得漂亮极了,根本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几乎松了一口气,但理智依旧敦促他打开了床下的那一口箱子。他对箱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很熟悉,他一眼就发现少了什么,但还是一样一样清点了一遍。尉迟度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愤恨,但一点儿也没有,他只是替白凤感到了无穷无尽的遗憾。 他将箱子盖好,推回去,叫了声“来人”。他下达了命令,又补充道:“叫刘旺去办。” 刘旺被选中,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能耐,而是因为他的哥哥刘福曾栽在白凤手上,因此他恨死了白凤。尉迟度当然知道自己是故意的,所以他还是对她有些怨意吧,他猜。 远远地,他旁观着刘旺他们——他自己的爪牙对白凤的每一分折辱,然后当她终于发现他、高声向他呼救时,他再也不忍看下去了。他转身就走,身畔擦过了许许多多曾与她共度过的美好时光,至少在他看来是美好的,耳畔则反反复复回响着白凤最终的咆哮:“尉迟度!你他妈给我回来,尉迟度!……” 他再也回不去了,当年他穷得只有爱情和床铺,那时候他的女人却想要所有其他的东西,现在五湖和四海都属于他了,他的女人又转而效忠于一根鸡巴。你们这些个贪得无厌又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尉迟度为此惆怅了一刻,但正如他自己所言,女人在他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绝不会超过一根头发丝。他掸了掸心口,打开了书桌上的白匣子,抽出一本密报看起来。这才是令他奉上所有心血与忠诚的爱侣:权力。 他读过几行,又有些心烦意乱地抬起头。第一份密报就和詹盛言有关,里头还附了一张夹片,写着“特关紧要”,上头说今日午后负责监视安国公的探子发现他并未留在府邸开设婚宴,反而素服出行,一径登上了福海轩——就是这条后井胡同里那一座著名的大茶楼——行踪颇为蹊跷,提请九千岁留意。 这样讲,尉迟度搓弄着夹片想,詹盛言是特意来观看白凤的受难。 那么,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还满意吗? 很难用“满意”来形容詹盛言此际的心情,或者说,自从五月初九,他三十五岁生日那一天,他的心情就再也无法以任何词语去描述了——怎么把大海和大海所有的波涛怒涌盛进一只水碗里呢? 詹盛言只确实地记得,当珍珍通过那个老瞎子向他显魂时,他的心在痛;当珍珍的母亲叫一个小女孩向他细述珍珍是怎样被白凤一手勒杀时,他的心在痛,当他做出报复白凤并一同报复自己的决定时,他的心痛得像是要炸开。但他不得不承认白姨是对的,没有白凤,或者没有他,珍珍都不会死,因此他们俩一样该死。 余下的只是细节而已;他用了一整夜像策划成功一样去策划失败,第二夜他面见尉迟度,和这位宿敌谈妥了所有条件。之后他重新回到了那一个他曾以为永不会再见面的女人身边,一袭孝衣地向她求婚。婚礼前,他邀她喝酒;既然他曾醉眼蒙眬地和她相逢,就让他醉眼蒙眬地与她告别。 完全不出他所料,白凤毫无保留地钻入了圈套。“求你,就让我帮你吧,所有事,任何事。”而所有事、任何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向着他冲过来…… 有一年隆冬,他喝得直接失忆,一段空白的时间后,他蓦地里发现自己只身立在厚厚的雪地里,头上不断飘落着鹅毛大的雪片,他单衫赤脚,手里一壶酒、一只杯,嘴里在大声吟哦着《酒德颂》[46]:“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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