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在之处正是怀雅堂过厅的天井,楼上有客人被吵醒,开了窗骂起来:“喝多了你就挺尸去,深夜发什么疯?!……” 他的回应是高举酒杯,顺便把嗓子也提得更高:“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攮襟,怒目切齿——” 窗子里“哗”地泼下来一盆水,把他从头到脚地浇了个透。他哈哈大笑,又被风雪一刺,冻得发起了火来,“上头的孙子,给爷爷滚下来!” 楼上那人和他对骂了起来,满楼纷纷被惊醒,白凤第一个冲到他身边。她死说活拽把他拖回屋里去,丫鬟端来了热水要给他烫脚,被她痛骂:“你傻呀!爷光着脚在雪里头待了半天,皮肉都冻僵了,拿热水一烫,非烂掉不可。去,端一盆雪上来!” 她拿雪水一点点搓着他双足双腿,他失去知觉的下肢渐渐感受到血液回流所带来的刺痛。之后他才注意到,白凤自己还光着一双脚,她眼中含着小女人的幽怨,但只是望着他轻轻叹了声:“我也睡死了,你什么时候溜下楼的我都不知道。”随后她就掀开了前襟,把他湿漉漉的双脚抱进了自己暖腴的胸前。 还有一次他在大夜里喝多了发酒疯,他把她酒柜里的酒坛酒瓶摔碎了一地,像困兽一样在瓷片和玻璃碴子里走来走去,抱着脑袋吼叫:“我就想睡一觉,头都要炸了,可为什么就是睡不着?!这他妈都什么劣酒,喝了这么多,为什么还是睡不着?!” 白凤皱着眉盯了他一会儿,走过来把他推到墙角,开始脱他的衣裳,又解开他裤子。随后她从地下的碎片里扒拉出一瓶没摔碎的葡萄酒,把一瓶酒全倒在他身上,她与一缕缕暗红色的暖流一起沿着他的胸膛、小腹慢慢淌下,跪倒在他两腿间,“你喝酒没用,那换我来喝你试试看。” 她把他整个儿都喝掉了,一滴没剩。他睡了一整夜和一整天,香甜得像死亡。 和他在一起时,白凤自己却很少喝醉,她总怕自己也醉了不方便照顾他。但是有一次,只他们二人单独在苏州会馆小酌,她也随着他纵情痛饮,出门时他们相互搀扶着,她突然就抱定门柱子不肯走了,指住门外的水沟对他说:“就是这儿,我和姐姐当年就是被丢在这儿。我好想知道我爹娘是谁,好想见他们一面,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扔了我们……” 他也醉醺醺的,从背后揽住她,“这有什么好问的,还能问出好来呀?我劝你不如问一问,爷为什么偏偏就要你。大姑娘,爷回去就要你,要得你死去活来……” 他扳过她脸来俯下去,他们俩的随从全背转了身。 回想起来,连詹盛言自己都无比惊诧,他和白凤之间竟有过那么多使每一个正常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并嗤之以鼻的时刻,那些疯狂、淫乱、有今朝没明日的时刻……但也有时候,他和她好像只是正常人:比如每一个昏天暗地的夜晚过后,弦管嘈杂的繁华场忽地就一片幽静安适,只有偶尔一两声淡淡的琴与歌被送入耳中,是后院的小清倌们在习曲,童真未脱的嗓子唱着哀婉的情歌。午后的斜日垂落在重重帘幕外,把宽大又暖和的床铺包裹得像是一只光线织成的蚕茧。他在茧子里打着呵欠伸一个懒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47]白凤在他怀里头动一动,把酥软又温热的身体紧紧贴上来,闭着眼咕哝一句:“别说话,再睡会儿。”——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闺中腻侣? …… 詹盛言感到自己又一次变回了詹少帅,陪伴着父亲在门楼上阅兵。他与白凤的往事一例例全从他眼皮下通过,军容浩大而整齐,一望无际。他扭脸转向身边的父亲,几乎是在向他哀求,“她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怎可对她做出这种事?” “在她对珍珍的所作所为后,她为你做过的一切,都不再算数了。”最高统帅向着他转过脸,脸容冷酷得像是块石头;詹盛言认出了他,那不是父亲,那是他自己。 他接过了如山军令,回目于白凤,举起酒杯,“那我就祝你,马到成功。” 白凤与他碰杯,含笑饮尽,“詹大帅,祝我们不再只是‘幸存’,祝我们‘胜利’。” 而他在那一刻业已预见——一如巫者预见凡人的命运——等待着她的“胜利”是什么。 现在,他目睹着所有幻影从地底爬出,它们扯掉了白凤的衣裳,令她遍体鳞伤的身体被赤露在万万人之前,积年的旧伤与初绽的新痕无分彼此地被裹入沾满她皮肤的金砂之中。詹盛言俯瞰着白凤的双腿被粗暴地分开,有人伸出手,在人群一阵又一阵的怪叫中,从一个妓女最神秘的地方揪出了一样东西。 仿似从一只珠母里掏出它的珍珠。 “这不是贼赃是什么?!臭婊子,我说你是上下都会咬啊,啊?咝,差点儿把爷的耳朵都咬掉,疯婆子,爷们儿还能弄不住你……”那人把它掷向她,它滚动了几下,停在血渍斑斑的沙地上。 一只龙眼大小的金球,镂空雕花,镶嵌鼻纽,纽上系一段细细红绳。 詹盛言又一次感到茶楼上下腾起了一阵低低的惊呼,围拥在他四周的侍卫 们吆喝着,拦挡住楼栏边越来越拥挤的人潮,但人们窃窃的议论已一句句打进他耳内: “那是什么?” “像是个薰球[48]。” “我瞧出来了,不是薰球,是缅铃。” “缅铃?” “出产在缅甸国,就叫‘缅铃’。倒是和薰球一样,拿金属制成,内部镂空,不过可不是放入被里,而是放在炉中。” “炉中?那是吃的?” “你这人光晓得吃。我说的是道家的‘炉鼎’[49]!这缅铃原是房中术之物,有封死的,装入了水银来震颤鸣动,也有能够开合的,内置滚碗好贮装合媚药,采战时拿绳子牵动,慢慢在里头熬化以助兴。还要我说得多明白?” “我说老兄,你竟对这个还颇有心得,莫不是新纳的小嫂子……” “走开走开!不准往这边凑!”詹盛言听到自己的侍卫们驱赶开那些个蚊蝇般扰人的杂声,可马上又一拨蚊蝇喁喁而至,先是个女声惑然娇呼:“凤姐姐偷藏个缅铃做什么?” 跟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几乎还是个大男孩,声音里仍满蕴着跳脱与狂放。“凤姐姐要偷的不是缅铃,她准是把偷来的东西藏在缅铃里头,希望躲过搜身,可不幸被发现了。” “她眼见要嫁给盛公爷,只差一步就功德圆满,什么东西还值得她冒这样的险?” 那大男孩长叹一声:“凤姐姐绝不会为了东西去冒险,她是为了人,我看八成就是为了她那盛公爷。” 自白凤被轿子抬出尉迟府,詹盛言的眼光就从未离开她左右,但他听这一男一女的嗓音都很耳熟,一口一个“凤姐姐”也叫得很亲昵,显然和白凤是老相识,不由他就调转了双眼望向他们。 他和他们中间隔着几名侍卫,但檐口上的大灯光焰熊熊,正把那两张脸照 得亮堂堂的,女的是“四金刚”之一的蒋文淑,必是专程来看白凤出嫁。她率先注意到詹盛言,掩口失叫:“盛公爷,你怎的会在这里?!” 詹盛言根本没搭理她,只盯着她身畔的客人,那人也转过脸,脸孔在灯光下漂亮到妖野,年轻锋锐的眼睛比电珠还闪亮。 詹盛言记起了他,他叫柳梦斋,是那个名高势大的富商与流氓——柳承宗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说,柳梦斋只是“某人的儿子”而已,至于他自身,只不过是一个挥霍无度的嫖客、一个偷窃成瘾的惯犯,一个再小不过的小角色。 于是詹盛言,这一名爵位与功勋都冠盖帝国之顶的贵族,从那一个富有的贱民脸上移开了自己冷漠的注视。柳梦斋却始终死死盯着他,文淑暗暗拉扯着,“大爷,走啦,别看了,走啦……” 半晌后,柳梦斋甩开文淑的手,冷笑了一声:“凤姐姐做了一辈子‘金刚’,临了却当了个冤桶。” 詹盛言假装没听见他的话,但他没办法不听见自己。他又一次听见自己,还有尉迟度,听见他们两个人同样冷血而无耻的声音回响在永不会消逝的那一夜: “你究竟要怎么样?要她被咱家的狗活活咬死吗?” “不,我要她巴不得自己被你的狗活活咬死。” 尉迟度看起来被他的话惊着了,但詹盛言完全无视对方的震惊,稳稳地继续,“她想通过你严格的贴身搜检把套格带出来,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夹带——女人的地方。她和我提起过,你那箱子里有一对缅铃,大的那一只用来装药,和熏球一样开闭自如。我了解她,她多半会选这个。” 尉迟度的脸色因羞愤而变得铁青,“你就那么笃定她会背叛咱家?” 詹盛言笑了笑,他想,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一定分外残忍,也分外疲惫。“她一定会背叛你,我说了,我了解她。” 是的,他了解她,他了解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在他身边做一名心安理得的小妻子,他也同样了解她至深的恐惧。许多次,她在夜半尖叫着惊醒,她说她梦到自己被扒光了衣裳展示于万众之前,每张脸都在盯着她,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恶毒。他把依依饮泣的她紧拥在胸前,连连地亲吻,“不怕不怕,只是个梦,大宝贝儿,我在。”他睡得迷迷糊糊的,但心里头却清醒得很,他定会好好地护她爱她,直到有一天,让她在他怀中永远地忘掉这个曾不停恐吓她、羞辱她的梦。 这一天,是白凤梦想成真的日子,她的美梦,她的噩梦。 番役们又往她的裸体上吐了几口口水,就把她向着尉迟度那金碧辉煌的府邸拖行而去,光华闪耀的黄沙道上被缓缓割开了一道长痕,好似是大地的伤口。 同一刻,詹盛言感到自己的眼睛也被什么一割,迸出了血一样的热流。珍珍死去时所经历的恐怖、痛楚、背叛、幻灭……他已尽数替她还给了凶手;仅差片瓦的金塔从最高的一层訇然坍塌,触手可及的圆满如炮弹一样爆炸。 他站在命运一样高的高处,像命运一样满足这女人残酷的追求,再眼看着她自毁。他的手无情地操纵着她生命的丝线,但他凡人的心脏也早已随着她一起被打落进黄沙,被围殴,然后被撕裂。就在这一颗丝丝缕缕的残破心脏中,詹盛言拨开了唯一的真相:我们是怎样能够在深深憎恨一个人的同时,以同样深重的感情爱着她。 她被一寸寸拖远,离他越来越远,远到他再也看不清她。但詹盛言深信无疑,白凤一直在看着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得纤毫毕现。 假如你也能听见我,那么听我说:“凤儿,别怕,这只是个梦,醒过来,让我抱着你,我在这儿。” 有一天,你问我:“在一起这些年,你可曾想过我的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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