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头,三名女孩儿也相继起了身。她们听白姨和玉怜一来一去说得个热闹,又是“白凤”,又是“九千岁”,都是半懂不懂的。正值此际,忽闻得一阵笑声,如一串金铃铛滚过了幽幽的神堂。 循声望去,但见一女子娉婷而来。她身长肩削,肩上松松地覆着件金银线绣的折枝花罗衣,脂粉不御的洁白面皮上高耸着极其工细而修长的鼻,两边的眼眶微向里凹着,妙目深深,眼仁仿似托在银盘子上的两丸黑玛瑙,即便稍嫌圆短的下颌与肉感十足的双唇亦无法冲淡她在转目一顾间夺人的风流狡黠,虽是吟吟含笑,面相仍旧是媚中带肃,娇里含威。 白姨一见她,笑容就猛一沉,“你今儿怎起得这样早?” 那女子抚压着鬓边的一缕散发,好整以暇,“妈妈忘了,今日午时三刻,九千岁召女儿侑酒。” 此话一出,该女无疑就是那位名动九城的艳妓白凤。玉怜头一个变了色,自己方才扬言要取而代之,多半已被人家尽收耳底,她正感惊窘,却看白凤将一对乌珠一溜,人就走过这边来,托起她手来,流连着目光道:“真是年华正好,连手拐都没有一丝半毫的细纹。多好看的手,却只拴着一支箫管,也太素了些,啧……” 玉怜但听其语调并没有半分怒意,便偷转着眼眸往上一瞥,见白凤居然是满面亲切,又见她褪下了腕上的一只金累丝九龙镯,轻轻一送就给自己套在了手上。“这镯圈配你松了些,赶明儿送去金铺紧一紧就好。瞧,这不是体面多了吗?” 那金镯光耀耀、硬沉沉,上头雕着九条龙,每条龙均是须发毕现,龙嘴里又各含一颗转动自如的大珍珠。仅只一根迎风抖颤的金须、一颗光泽温润的珍珠已令人咋舌,九龙九珠,其价值自是非比寻常。 玉怜的一副玲珑口齿也黏滞了起来,“姑娘,这、这真的……我受不起。” 白凤婉然一笑,笑容亲切得就如邻家的大姐姐,“没什么受不起,这胡同里的姐妹们都爱管我借首饰戴。不过这镯子是九千岁赏的,格外好些。一会子他老人家在灯市口的薰风阁设宴,不如妹妹与我同去。似你这般青春可爱,我一见就喜欢,九千岁也一准儿喜欢得不得了,还有更佳的赏赐等着你呢。” 白姨在另一头淡淡道:“凤丫头,她不过是小孩子嘴快,你何必认真呢?” 白凤掉转笑面,把两眼盯住了白姨道:“蕊芳阁的龙雨竹嫉妒我比她红,找了个穷秀才在背后给我编了首酸诗,起首两句是:‘名重烟花队,齿高姊妹行。’正好呀,妈妈给我这样的老人寻来了出色的新人做替补,妹妹也力争上游要接了我的班,好叫我卸下伺候九千岁的一肩重担,我何乐而不为?妈妈,就让玉怜妹妹跟了我去吧,我请千岁爷爷亲自招待她。” 玉怜光顾着惊喜,万漪与书影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佛儿已看出了一点儿什么。她见白姨和白凤均是脸带微笑,但交接在一处的眼神却如两把剪刀互剪了一下,几听得见“咔嚓”一响。 白姨默思了片刻,便又笑意满盈地向白凤道:“你既非要她不可,她就归你了,不过你得把这三个也一起带上。” 白凤往佛儿等人的脸上一扫,“她们什么也不懂,我带上她们做什么?” “正因为什么也不懂,才该见见世面,”白姨又一次凝目与白凤对峙着,“当她们是你的婢子好了,九千岁赐给你的宫轿比屋子还宽敞,去多少都装得下。” 白凤在嘴角挑起了一抹微笑,“妈妈才既应承了我,我又怎敢不应承妈妈呢?那就同去开开眼吧。” 一言既毕,白凤又对着玉怜假以辞色地笑一笑,风摆杨柳般去了。 白姨望着那背影,抬起一只紧束在黑色皮子里的手掌一摆,笑容不改,声音却好似一块冰:“小婵,叫严嫂子带姑娘们下去准备,晚一点儿随凤姑娘赴宴。” 少女们脚步细碎地走出了家堂,斑驳幽影间,花魁段青田绝色的容颜自画像上遥望着,是一丛彼岸花在目送着她们,就此驶入了滚滚孽海。 怀雅堂的后进是一座极高大的走马楼,几经翻修后,原来古色古香的顶棚已被拆去,隔出了一方天井来,天井里立着一座假山、几簇花丛。一楼的楼角开着一扇月亮门,穿过去是一带朱栏碧槛的屋子,再过两重院落,西头又有一个小跨院,四女就被让进了这院中的正房。 不多时,那个严嫂子就领着数个还梳着卯发的小婢捧进了衣裳来,其余几套皆是使女所穿的秋香色绫袄绫裙、青缎掐牙背心,唯有一套满绣长衣、十二幅留仙裙被捧来了玉怜的跟前。 玉怜的一张粉面上全是雀跃之情,偏又明知故问:“咦,怎独独我的衣衫与众不同?” 严嫂子爽朗热情,一笑就露出牙花子:“您是凤姑娘点名一同出条子的,那就得按照倌人的排场来。快,你们赶紧服侍着姑娘更衣。再多备两个衣包,预备着席上更换。” 小鬟们围上前替玉怜宽去了旧衣,玉怜一脸得色,把眼斜瞟着其余三人道:“你们不明白什么叫‘出条子’吧?我既是做大姐的,那就教教你们,出条子就是应召陪侍。我在二等时就听过,小班倌人出条子一概是香车宝马,风头大得不得了。想不到我才进班子就赶上这样的好事,而且叫条子的还是九千岁爷爷。” 女孩儿们也自己动手脱解着衣裙,万漪背身向里,从肩上转过一双水汪汪的眼目,带着压抑了许久的好奇问:“姐姐,‘九千岁’究竟是什么人?” “你连九千岁都不晓得?!”玉怜张开了两臂入袖,诧异道,“那你可晓得‘乙酉国难’?‘京师保卫战’总该晓得吧?你怎么什么都不晓得?你是乡下来的吗?乡下来的也该晓得呀!” 万漪连受了好几句,也不敢辩什么。玉怜稍稍仰着些脑袋任人给她扣衣纽,一头滔滔不绝地说:“得了,我说给你听吧。延载二十四年,先帝爷御驾亲征蒙古鞑靼,结果兵败被俘,那一年是乙酉年,就叫作‘乙酉国难’,你没听说过?” 万漪支吾了两声:“好像是听说过。” “就是嘛,谁会没听说过‘乙酉国难’?”玉怜雏莺弄舌般又接着说下去,“后来鞑靼的首领就拿先帝爷做人质,要求北京开城投降,王公大臣们全提议迁都,却有一个人出来反对,就是内宫的御马监提督。他遥尊先帝爷为‘太上皇’,把还不到十岁的皇长子扶上了宝座,又想法子打退了鞑靼人。京师保卫战大捷后,他就升任司礼监掌印,满朝的文武重臣都为他在各地兴建生祠,小皇帝本人见了他也得起身称一句‘先生’。总之呀,天底下除了万岁爷就是他,所以才叫作‘九千岁’。哎呀,说了这一大串却忘了说,九千岁爷爷复姓‘尉迟’,单讳一个‘度’字。” 听过这一篇解说,万漪却更为困惑,“九千岁原来是太监?难不成太监也要倌人服侍?” “什么‘九千岁’?权奸阉竖罢了。”角落里冷不防一声,是沉寂已久的书影在说话。她已换好了婢女的衣装,但一张稚气犹存的小脸却矫然不群,满溢着刚烈之色。 玉怜两步冲上前,堵住了书影的嘴,“瞎说什么!你也是乡下人?!不晓得镇抚司的探子们无所不在?若被听了去,你这条小命还想要不想要?”她往两边望了望,赔了个笑脸,“各位就当没听见,她年纪小,当不得真。” 书影却不领情,反驳道:“我年纪小是小,可我字字当真。” 玉怜气得推了她一把,“你不怕死,我们还怕被你连累呢。九千岁和你又无仇无怨,你这——”玉怜住了口,恍然大悟似的,又把书影细致入微地端详了一回,“才妈妈说你姓祝,还是官家小姐,莫不成你是翊运伯祝家的人?” “翊运伯”这三个字令万漪和佛儿都向书影投过了讶异的一瞥,未容细究,屋外忽响起了一声吆喝:“姑娘们,该动身了!” 严嫂子也紧跟着催促了起来,玉怜顾不上再多问,只看屋角里还竖着一面紫檀板穿衣镜,她忙跑过去掀开了镜上的苏绣锦套自盼一番,方才脚步轻快地随众而出。 众女到了怀雅堂大门外,全都是一怔。 轿夫们早已垂首侍立,全都身穿一色号衣,腰里挂着大刀或长鞭,显然还身兼护卫之职,粗望去黑压压一大群,竟点不清有多少人,而他们身后的那座轿子亦比十顶普通的轿子加起来还要大,且华美无匹。黄花梨锦栏,轿顶覆着杏黄色油绢,顶檐六角飞卷,檐下垂挂着水钻镶嵌的彩球,四扇花格轿窗上敷着山茶黄的薄纱,支着遮阳的黄幔,幔上垂下银红丝绦,轿衣则是名贵的倭产雨缎,密密织绣着百鸟朝凤,那凤凰一身雪白,昂首天外。 另一头,倌人白凤姗姗而至,她早不是适才的俏态懒妆,脸上涂抹得红白光艳,长长的玉珠耳坠直拂在两肩,肩披玉石累赘的金莲花阁鬓[11],脑后的燕尾[12]也垂下玉片流苏,手腕上系着锦绣箫袋,一身的金宝闪耀、环佩凌波。她幽深的两眼不知空望向何处,闲疏一笑道:“都到了?上轿吧。” 白凤将手搭着侍婢上了轿,四个女孩儿也杂在婢女之中钻入了轿内。轿屋极宽阔,足可容纳数十人同坐,顶悬水晶风灯,地铺洋花绒毯,置着雕花桌案,顶里头还横一张南漆凤纹罗汉床,配着金心红闪缎的大坐褥。佛儿和书影都震惊于这轿子的奢华,但也只暗暗拿眼梢往四周一环,就随其他人靠住了板壁坐下。万漪却呆瞪着眼东张西望,玉怜更是咋咋呼呼地惊叫不止:“我的天,我打出娘胞儿起就没见过这等轿子!这哪里是轿子?明明是宫殿。” 有个穿红袄的大丫鬟扬扬一笑,“这是九千岁专赏给我们凤姑娘出条子的,三十二人抬,就为了这轿子能抬进槐花胡同来,还拆了一面墙呢。别说是倌人,就历朝历代的公主也不见得坐过这么气派的宫轿。”她说着又打开一只葵瓣白玉盒,将一粒香饵投入床脚下的香炉内,“可要是同这一盒子香饵比起来,这轿子又不值什么了。这里头做香引子的是白龙涎,外国进贡的,只得了两斤,九千岁尽数赏给了我们姑娘。别瞧只路上在这轿中小坐一会儿,身上沾染了这股子香气,十天都不会散。” “憨奴,哪儿来这么些废话?”白凤从胁下抽出一条缠花帕子,将腾起的白烟一一挥散,那帕子一角镶着只金蜘蛛,蜘蛛背上拱起个小钩。白凤将那小钩挂回衣纽上,就转顾玉怜一笑,和蔼非常道:“你来,和我一起坐。” 玉怜受宠若惊,忙移步前来,挨着白凤落座。丫鬟憨奴拢起香盒,将两掌对拍一拍。帘外有轿夫喊了声“起轿”,轿子便一晃,稳稳上了路。 一路上,这美轮美奂的大轿不知吸引了多少路人的注意:“瞧瞧人家,这才不枉活一世呢。”“青天白日,却叫阉狗和婊子横行。”“少说两句吧,小心镇抚司的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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