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纷纷籍籍的耳语一点儿也传不进轿内,白凤自管安坐,伸手玩弄着玉怜腕上的箫袋问:“短箫虽源于我国,但却流行于李朝[13],近年来已少有汉人女子 会吹奏,是妈妈专找人教你的?” 玉怜失笑,“怎会?我虽久仰白姨的大名,却是直到今儿才和她正正经经地说上几句话呢。不是妈妈教我的,是——是我亲娘。” “你亲娘?” “嗯。姐姐,除了九千岁,你还另有一位客人是安国公盛公爷,对吗?” 白凤眯起了两眼,“你晓得的真不少。你亲娘和盛公爷还扯得上关系?” 玉怜显出了一点儿自傲的神情,“可不是!盛公爷的外祖母静贵皇太妃原就是李朝选送的,她的女儿大长公主下嫁詹家后,李朝王室也专门派人往詹府里送过几批使女,我娘就是其中之一。” “我懂了。后来詹家被诬陷谋反,阖府奴婢发卖,你娘就此堕入了娼窑。” “就是这样子。等詹家平反时,我娘都做了好几年生意了,也没路子再回府里去,就在窑子院儿里生的我。她去世那一年我才七岁,就记着她直着脖子喊了半夜的胡话,来来去去就念叨着自己原也是两班贵族[14]的女儿,最后却背井离乡,沦为贱籍,死了也没脸面到地下见先人。”玉怜的脆声儿不防间哽住了一瞬,就是这一瞬把她完完全全地拆穿。这个看起来无忧无愁的轻浮少女并非没有沉甸甸的忧愁,她只是比别人把它们藏得好。 但也只一晃眼,玉怜就又摇着垂云髻边一束碎光乱溅的银瓜子活泼泼地笑起来,“现如今天下事儿全归九千岁一个人说了算,我就当一辈子的小窑姐儿伺候他老人家也心甘情愿,只求他哪天一高兴,恩准我娘脱离了贱籍认祖归宗,我把那脱籍的黄纸在坟头一化,娘就在六尺深的地底下也保管乐得冒青烟。” 白凤“嗯”了一声,面色稍有凝滞,似乎心中生出了什么不好委决的难题。 玉怜并不觉,只睁着俏丽的明眸,执握住白凤的双手,“姐姐,你心真好,一来就把我提携到九千岁身边,我到死也会记着你的恩德。” 白凤突然现出了心意已决的样子,拖长了尾音道:“我相信,你到死也会记着我。” 她换过一口气,忽闪着眼睛说:“你和蕊芳阁的龙雨竹一样都是二等班子上来的,早两年龙雨竹头一回出条子,因为没见过世面,竟把烧鱼翅认作了煮粉 条。你虽不至于这样儿,但从前也没出过条子,有些闲话我还是得和你交代一下。倒回去个十来年,倌人出条子只能为客人筛酒布菜,自个儿是不准进食的。近些年改了风气,倘若是走红的倌人,客人也往往不会怠慢,都是以座上嘉宾的身份一同餐叙。蒙九千岁不弃,收我为义女,每一次他召我陪宴也都是珍馐款待。你是我看重的妹妹,九千岁必然会格外优容,许你自个儿叫菜吃。” 玉怜喜道:“那可真抬举我。” 白凤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咱们一会儿去的这家薰风阁,招牌菜是猪头肉。你若叫这个,倒显得懂门道,可一个女孩子家吃这般大菜,未免显得粗鲁了些。若只叫些家常小菜,又让人瞧低了。至于鱼翅燕窝之类的倒不是不能叫,可又流于俗气。这可是你给九千岁的头一份印象,个中分寸你要拿捏好。” 玉怜显出了一丝焦虑,“姐姐,我尽管没破过身,但这两年陪酒不说一千,也有八百遭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见了个遍,但凡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我就不发怵。可叫姐姐这么一说,说得我心都虚了,竟连一道菜也不会点了。好姐姐,你帮帮我吧,求姐姐行行好,指教我两句。” 白凤故作浅思,片刻道:“这样,薰风阁另有一道清炸肫肝也是久享美誉,与别家不同,是专拿精米和茯苓喂养的鸡,取出肫肝,去皮切成薄片,精细非常。这道菜虽不比燕菜价高,也所费不菲,不至于作低了身份,且又是磨牙的小食,拿银挑牙叉着吃,弄不坏嘴上的胭脂。一班红倌人们最喜欢不过,十个人出条子倒有九个都要叫这道菜,最是稳妥的。” “清炸肫肝?” “嗯。” “多谢姐姐,我记住了。其实我原就爱吃肫肝,可从来只尝过小馆子的手艺,薰风阁这种大饭庄做出来一定更好吃,说着都要流口水了,我一早上还没吃过东西呢。嘻嘻,姐姐你瞧我,头一回出条子,倒惦记着吃……”玉怜眉轩目动地笑着,烂漫如摇曳的山花。 白凤也在笑,笑容却静谧幽沉,是缄默的山梁,年年看花荣,年年看花败。 大轿在灯市口东的一条横街落下,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庙右街,许多百年老字号的饭庄酒肆尽萃于此。薰风阁高堂广厦、碧瓦朱檐,店老板亲自在外迎候,点头哈腰地将一行人直接引去了三层的一座雅间,“九千岁已到了,姑娘里头请。” 白凤向前走去,玉怜紧随其后,再往后是一群手捧红毡包、豆蔻盒等杂物的侍婢,佛儿、万漪、书影几个则空手走在最后面。只见两边夹道站满了人,个个身穿罩甲,套着四兽麒麟服,顶里头的两个人面貌有些相像,都是一张柿子脸,低额高颧,眉眼凶狠,似乎是兄弟二人。他们在同一时自左右两边横出了手臂,拦住去路。 白凤目中无人地高扬着两眼,却也把自己的手臂泰然伸展,任这二人用粗蛮的手掌在周身拍摸着,一边扭过头和玉怜耳语:“九千岁屡遭行刺,所以每回有人觐见,都得由镇抚司的番役先行搜身,概莫能外。一会子,你只管随这两个奴才在你身上摸一摸就是,犯不上忸怩——” “忸怩”二字还未吐实,却听白凤“咝”一声,高鼓的胸乳竟被搜身的番役狠捏了一把,气得她向一人瞪目叱问道:“刘福,你那爪子干什么呢?竟敢有意轻薄我!” “在下担负护卫九千岁的重责,不敢有一分疏忽,万一姑娘将凶器藏匿在此,搜检不力,岂不是玩忽职守?” 对面,那一名样貌与之相似的番役压声道:“大哥……” 刘福对他一摆头,“刘旺,你别偷懒,也好好搜搜哇。”他的指尖一直逗留在白凤的胸前,又变本加厉地拨弄了两下才离开,贪婪的脸色里又带着些许鄙夷。 白凤眨了一眨眼,忽而就对刘福回颜一笑。玉怜在侧瞧着,但觉白凤这一种笑容与她先前的种种笑容——慵懒的、傲慢的、亲切的、明媚的……都全然不同,她笑得极妍极媚,若离若合,一双娇盼欲流的眼睛仿似抛出了千百条抓人魂魄的钩与索;玉怜纵使同为女子,登时间也面热耳滚。而那个叫刘旺的番役早就是面色通红,压根连看也不敢看,急急转开了脸孔。刘福本人倒大张着两眼,痴痴无语。 就在这当口,白凤已将随身的那条金蜘蛛缠花帕从纽襻上摘下,任它顺着自己曲线诱人的身体坠落脚边。她把裙尖一踢盖住那帕子,低腻着声音贴住了刘福说:“那你就再好好搜搜,或许我脚底还藏着什么凶器。” 刘福春色盈面,蹲下身去抱着白凤的两腿一直摸到她双脚,还在她脚面上轻掐了一把,快手捡起那帕子,藏进了自己的袖筒。 白凤迈出一步,又扭头对刘福留下了一点儿眼角恩波,方才移步进屋。 紧跟着就是玉怜,她还在咂摸着白凤的魅色,愣着眼儿被刘福、刘旺两人的四只手掌搜过了一遍,忽又想起一件事。她收回正要踏出的步子,遥指住群婢中的一个,对两名番役道:“官爷们,喏,那个,回头别放她进来,那丫头头脑不大清楚,再冲撞了贵人。” 她又赶过去,扳住了书影的两肩小声说:“你别当我针对你,我明白你不待见九千岁,但你摆着这一张臭脸进去,得罪了人可吃不了兜着走。你就留在外面吧,眼不见心不烦。我是一片好意,谁叫你是小妹呢!” 玉怜拿手扫了扫书影眉前的覆发,一笑自去。 她进了雅间,见里头还有条小穿堂,过了穿堂才是一间金铺玉砌的客厅,厅里也侍立着一列番役,正中一张圆桌,上座一名身着云肩曳撒的中年人,容长脸,通天鼻,鼻尖向下佝着,眉毛齐整清淡,眼角微微地下垂,容貌绝可称得上是美男子,但肤色黝黑,皮骨强劲如铁,若非那一副寸草不生的下颌,人们多半会认为这是一位行伍军人。 玉怜早知司礼监掌印太监尉迟度虽是个阉宦,却以军功起家,因此并无丝毫的犹疑,倒头就拜下去,“请九千岁爷爷的金安,愿九千岁爷爷长乐未央,福寿绵长。” 自高远之处降下了一条嗓音,并不尖利,也并不阴柔,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只是听起来非常虚弱:“起来。” 玉怜翩翩然起了身,见已偎坐在尉迟度身畔的白凤笑了笑,翻起了手心向着座中另一人道:“这位是唐阁老,妹妹也见一见礼。” 唐阁老名为唐益轩,是内阁首辅,亦是唯一一位阁臣,玉怜也是久闻大名,赶紧对着他叩下去。唐益轩是一张瘦削睿智的面孔,有六旬光景,颏下一部黑须,飘垂过腹。其侧首也坐着个妆点鲜明的倌人,瞧起来至多二八华年。那倌人将视线向玉怜一抛,又定回到白凤脸上,拿捏着鼻音道:“凤姐姐,怀雅堂不愧是出过段娘娘的福地,人才济济,长江后浪推前浪。” 白凤干笑,“雨竹姐姐,怀雅堂的人一向只讲究才貌技艺,从不像那些野门野路的,就惦记着什么‘浪’不‘浪’。” 玉怜一听这一声“雨竹姐姐”,便顿悟那倌人乃是“四金刚”里的另一位——花名鼎鼎的龙雨竹,而她和白凤的这两句玩笑也是各藏机锋:一个讥一个芳华已老,一个骂一个出身不正,是二等堂子里攀上来的野货。 席上的两位贵宾之中,唐益轩显然是个少言之人,只皱了一皱眉;尉迟度的眼中却闪过一点儿笑影,“这话淘气了。” 他声音发虚,音量也很小,但这丝毫不妨碍他那一份威严与气度。只要他一开口,每个人都屏息聆听。毋庸置疑,这就是那个站在权力之巅的人。 玉怜莫名一阵发寒,却看白凤已笑着把手朝她一摆,脸贴脸地向尉迟度道:“义父,女儿不耍嘴皮了,和您说正经的,喏,这是我班子里的小妹!她母亲原是李朝两班的女儿,贵族根底,短箫也是由母亲亲传,吹得可比我强多了。” 此时外头的婢女均已被挨身搜过,一个个无声无息地踅进来静立于壁角。书影果真被摒在了外面,只万漪和佛儿跟了进来,正瞧见这一幕。万漪在心里头想,白凤姑娘还没听过玉怜吹箫就如此夸赞她,真是个大好人。佛儿却瞪着冰凉凉的一双眼睛,她业已预见了结局,却不知会怎样发生。 一方猩红地毡上,玉怜半喜半羞,由不得双颊飞红,更平添一番少女的娇柔。黑香柏木大桌后,还是以那飘忽的微声,尉迟度张口道:“凤姑娘既亲口赞你,那便吹一首来供大伙儿清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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