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这么说,”佛儿若有所悟,“九千岁岂不是成了凤姑娘借刀杀人的工具?” 白姨笑着把手一拍,两只皮手套相击在一处,发出沉闷的低响,“可算说到点子上了,这就是我先前同你们再三申明的意思:工具。别把男人——有没有下面那东西都好,总之别把他们当人,他们都只是工具而已。你爱钱,他们就是你的钱袋子;你爱权,他们就是你的官印子;你爱杀人,他们就是你的刀和剑。你们要像战士锻炼膂力一样锻炼你们的手腕,直至能耍弄最沉重、最锋利的刀剑,直至最强悍的男人也被你们操控于股掌之间。” 佛儿迟疑了一刻,“可这种‘手腕’,不过就是巧言令色地巴结男人,就算达成了心愿,也没什么可夸耀的。” 白姨放声笑起来,直笑得连连抚弄胸口,“多么孩子气的话!要是想缝衣,是不是先得把线头穿进针尖?想烧饭,也得蹲下地去拉风箱吧?难道有谁会认为自己为了衣食在巴结针线、巴结风箱吗?我再告诉你们一遍,男人不是人,男人就是件工具。从一大堆工具里选出你最趁手的一件,学会操作他的办法,从他身上榨取你想要的所有。” 佛儿扬眉微蹙,“真的是——所有吗?” 白姨也挑了挑眉尖,“人,不论处于何种境地,总会有所求。你落在了这里,有什么希求?是想坐上三十二抬的大轿,还是也想把人从窗子里扔出去?我猜是后一样儿,是不是?有个人,你想把他扔出去?” “不,”佛儿不假思索地说,“四个。”但极快地,她又插了一声“不”,在那里默声数算了一晌,更正道:“一百二十,或者一百三十来个,我也拿不定准数。” 白姨的反应只有一点点惊诧,更多的则是兴味盎然。但她一个多余的字也没问,单单感叹了一句:“天哪!能配得起你的野心的,必得是一位非常、非常、非常有权势的男人;而要配得起这样的男人,你必得成为一位非常——”白姨想了想,微笑着斩钉截铁地说,“你得成为最好的。” 梁上一盏挂灯的光轮直投来佛儿面上,把她冷冽的皮肤映成了一爿发光的刀片,耀目、锋利、残酷。“我会成为最好的。” 那结尾的两个字——“妓女”,她们俩都省略了。 白姨笑眼纤纤,仿佛只是位慈母在和小女儿保证她会成长为讨人喜欢的大姑娘,“我的佛儿,你一定会的。我早就知道,从一看见你这双眼睛就知道。这眼睛里有这么多恨,却又这么美,那是毒蛇生出了翅膀,你想干什么都行。” 就在旁边,万漪一眨不眨地向这里惑望着,直到白姨也望向她——“你呢万漪,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万漪先是摇摇头,又磕磕巴巴道:“其实,有、有一个。”她垂注着自己的脚尖说,“那位叫雨竹的倌人,她和凤姑娘究竟谁年岁大些?怎么两个人全管另一个叫‘姐姐’?” 白姨掩口一乐,“论到老讲究,槐花胡同这些个小班之中,一年三节每节都会推选出十二花神,年底开花榜,再从其中择定三甲,咱们的祖姑奶奶段青田就有好几年独占花魁,那时候被其他倌人称一声‘姐姐’,乃是艳压群芳的尊荣。后来花榜过了时,却只闹起什么‘四金刚’。你说的那个雨竹是蕊芳阁龙家班的,她算一个,艳春馆的杨止芸算一个,还有上半年才刚到贵连班搭房间的秦淮名妓蒋文淑算一个,再加上白凤,四个人齐头并称为‘金刚’,并不分座次高低。这样一来,雨竹管白凤叫‘姐姐’,面子上听着是尊敬,却暗指白凤较她年长。都是差不多时候出道的,吃着这碗青春饭,谁肯服老呀?白凤便也管她叫‘姐姐’。近来这股子邪风,反正除了自个儿班子里还分一个次序,一出了班子,倌人的年岁个个云山雾罩的,全没个准数儿,索性互称‘姐姐’,也是花柳场里的一大奇景。” 白姨停下来,左右一顾,不无称赞道:“佛儿和你全都是细致孩子,以后一样是前途不可限量。那你有什么心愿,也想把人扔下楼?” 但听这一句,万漪被惊吓得五官都挪了位,“我、我、我,不、不,我只求凤姐姐别、别把我也……” 白姨不待其说完,便傲睨一笑道:“放心好了,白凤心里头有数。没人能永葆青春,她也不例外。纵使她逢人就叫‘姐姐’,总有一天还是会被更年轻的女孩子取代,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自个儿班子里的姐妹,这也是我培养你们的目的。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玉怜只是心太急,叫白凤脸上挂不住,算她倒霉。白凤已给了你们一个下马威,不会再有什么出格的作为,你们只管按部就班便是,有我呢。” 她脚上的攒珠绣鞋又向边上踏出了两步,投下的淡淡黑影便笼住了书影。书影不出一声,甚至连眼角也不抬。白姨从上头觑着她木然的小脸道:“看你这一副样子,想是没有问题喽?” 出人意表地,书影应声而道:“我有。”旋即,恍如一只雏凤展开了双翅,她展开那一对云天之上的清绝眼眸,对准了白姨,“白凤将那只金镯赠予玉怜,全在于骗取她的信任,对不对?从一开始,你就看出来玉怜必死无疑,对不对?你命我们同去,只为了使我们亲睹这一出惨剧,然后站在这儿向你提问,对不对?” 书影的语速不快也不慢,每一个问题都留下了充分的间隙。但白姨一次也没有回答她,她只是对着她笑,笑了又笑。 隔过了全然缄默的一刻,书影就接下去说道:“自我初次得知‘妓院’这个词儿,便以为寄寓其间的全是些可怜的薄命女子,既受了造化的播弄,便不该再受人们的鄙夷。原是我错了。你们活该世世都受尽侮辱,你们的心眼儿和你们的身子一样肮脏不堪、令人作呕。”她说得又平缓又和静,好像只是在评论天气的好坏。 白姨还是笑,笑得花枝乱颤,“大小姐,得亏你这一席话没叫我们另一位大小姐白凤听了去。不过也怪不得你,你还自以为是贵族家的小姐呢。今儿初几?” 这一问来得突然,亦不知在问谁。万漪朝两旁看了看,软声答:“初六。” “初六,”白姨美目一转,就迸出了欢快的明光,伸出漆黑的指尖在书影的眉间一点,“明儿我亲自领你上一个好去处,以便你好好看清楚自己现今的身份。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调子别起那么高,白白挣一个啼血杜鹃。别客气,妈妈我就是这样的大善人。” 她不再理会书影狐疑的眼光,掉开身就走,边走边轻洋洋地喊着:“小婵,严嫂子呢?叫她带姑娘们回房,把晚饭也摆上,多添几个菜。” 房间在走马楼后头的小跨院,就是白日里更衣时的那间北屋,还算是宽敞,中间并不曾隔断,只一东一西安着两扇花罩。堂屋一张大案,上供着套炉瓶三事,下头一张八仙桌。东头是妆房,窗下两张长桌,一张陈列镜台妆奁,一张摆放茶筅漱盂,夹空里竖着穿衣镜,镜上的罩子歪歪扭扭地半挂着——那还是玉怜临走时掀起的。卧房在西头,除了几只墩箱就是衣裳架子,顶着两头墙壁安有一张大通铺,铺上是四副被褥。 严嫂子督率几名老妈子撤去其中的一副,将余下的三副重新铺展,“少一个人睡,你们还能松快点儿。”她似乎已全然记不起就在几个时辰前自己曾对玉怜表露的热情,甚至连曾有过玉怜这么一个人也早忘得一干二净。 等床铺整理好,饭也送进了堂屋:两荤两素四道大菜,一大盆白莹莹的米饭,还有一盆热腾腾的鱼汤。 三人在桌边坐下,万漪先咽了一口口水。她好久没吃过肉了,今年过年时一块油亮的肥肉都挨在了嘴边儿,却被娘一筷子打掉,骂了她一句“小馋鬼”,转手就塞给了弟弟。现在这满满一大桌的鸡鸭鱼肉简直是平生所未见的盛宴!咕噜噜,肚子自个儿就叫起来。万漪扶起了双箸,却看佛儿和书影都心事重重地空坐着,她想了想,便第一个伸出筷子。 “玉怜不在了,我就是大姐。我在家里头也是老大,有个弟弟,还有两个小妹妹,”说到这儿,万漪的鼻子酸酸的,却努力笑了笑,搛了厚厚的两片肉分别放进那二人的碗中,“还好到了这儿我又有了两个妹妹,就像没离开过家一样,以后大姐准会好好地照顾你们。都饿了一天了,快吃。” 书影向万漪一睇,“我自个儿有姐姐,我不是你妹妹。” 佛儿却对着那肉片张大了两眼,脸色赫然生变,“我不吃肉。” 万漪低叹道:“我明白,人生地不熟的,又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故,难免没什么胃口。可再怎么着,人总不能不吃饭呀。不冲别的,就冲这样的好饭菜,浪费了可太罪过。吃吧,啊。” 书影没动筷子,但也没再说什么。佛儿还是直瞪着碗里头的肉,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吃肉,搛走。” 万漪没太注意那语气,只扑闪着眸子道:“我两个妹妹也总说‘不吃肉不吃肉’,其实心里头馋死了,不过是明白肉得让给弟弟吃。咱们仨一样是丫头片子,你又干什么屈着自己?安心吃嘛。”她切切地说着,非但没把那一片肉搛走,反而又往佛儿的碗里搛了一筷子炒肉丝。 顷刻间,某一幕往事,那一幕佛儿拼尽了全力意欲摆脱的往事就从这一堆肉里头扑出来,把她像一块熟肉一样撕咬着、啃噬着……佛儿悲痛欲绝,转而就愤恨欲狂。 严嫂子和几个老妈子也在倒座下房里吃晚饭,猛然听到了一声尖叫。她们奔过来,远远地就见佛儿把整只碗直掀在万漪胸前,一壁又揪住她头发扇打,“我不吃肉!你听不懂人话,啊?我说了我不吃肉!你被自个儿的老子娘卖进来,一定是一家子穷得筋都接不上,才养出一辈子没见过吃的穷鬼,你稀罕那两块臭肉,甭拉扯上旁人!你爱吃你吃,吃呀!吃呀!让你吃个够!”她赤手从菜盘子里抓一把,就往万漪的嘴里边乱捣乱塞。 万漪虽比佛儿大一岁,骨架却比佛儿细瘦,又全无防备,一时间竟被吓蒙了,只会呜呜哭泣。 书影也吃了一惊,但马上就跳起身横在了二人中间,仰着脖子使劲想推开佛儿,“你做什么?不吃便不吃,犯不上动手打人,你快住手,你不能这样子,你这是蛮不讲理。” 正乱作一团,老妈子们已一窝蜂地冲进来,两把就将三个人拽开。一地狼藉间,严嫂子一改原本的和善面貌,脸一抖,嘴角就直扯到下巴,一双胡椒眼往外突起,射出一股子骇人的淫悍之气。“姑娘们好劲头儿,一天水米不打牙了,还有力气打架?倒显得我们这伙子人像是吃干饭的了。那越性儿谁都甭吃,咱们直接上西屋吧。” 几个人被反扭着肩膀架去了西厢房,灯一点,也就看清楚干什么上这儿来了。万漪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抽噎着告饶:“老嫂子,您别生气,全是我多事儿,您别怪两位妹妹,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就饶我们这一回吧,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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