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一冒出,书影连饿都忘了,忙急匆匆地走出去爬回阁楼,盖上了楼板。由始至终她都没注意过,起居室的饭桌下曾蜷缩着一只金珠闪耀的钱袋。 最先发现钱袋不见的是詹盛言自己,他和白凤刚刚坐进车里,岳峰就掀帘禀告了几句话。詹盛言遂在袖中一掏,又去腰上摸了一圈,接下来他把胸口和全身都拍打一遍,脸色为之大变,“糟糕!” 白凤的酒正浓,笑瞟了他一眼道:“你又怎么了?” “我好像把钱袋落在你那儿了。” “没有呀,我明明给你塞回去了,你再找找。” 二人捉虱子似的把詹盛言从头到脚翻了一个遍,也没翻出他那只钱荷包的影来。詹盛言翻身就要下车,“不行,我得回去取。” 白凤拽住他嗔道:“算啦,就是丢了,不过千八百的事儿,先走吧,已经晚了好久,回头再说。” 詹盛言一甩手,“不是银票!你放开。” 白凤却更抓住他不放,往他脸上细觑了一回,“不是银票,那还有什么?” “你别管,且让我回去取。” “你不准走。什么了不得的?哦,是不是你那位素卿姑娘送的什么定情表记?看你这样子好像天都要塌了。” “你别乱缠,我上楼一趟马上就回。” “你不说清楚我不放你走!那钱袋里到底有什么,你紧张成这样?” 她一直揪着他一边的手臂,詹盛言用另一手在脸面上擦了擦,擦掉了所有的酒意,整张脸变得无比清醒而冷峻,“信,信还在里头。” 白凤怪道:“什么信?” 他顿了顿,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声音却低不可闻:“我下午写的那封信——写给水西土司的信。” 白凤大骇,也将嗓子压得低低道:“水西土司?他和永宁土司一起公然对抗朝廷,你怎会和这一对反贼扯上关系?说呀,我的盛二爷,你倒是说话呀!” 她等了一刻钟,就等到他的话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叛军的军费是我资助的。” “爷,你、你说什么?” “我要对付尉迟太监,你是知道的。川贵叛乱是计划中的一着,更多的你就无须知道了。” 白凤但觉那一点儿酒热全从顶门上溜走,人冷得直发起了寒战,“我……明白了。早前你给我金矿的契书,又叫我放出风声说你在东北做人参买卖,一则是装作只知敛财享乐,二则是怕尉迟度万一发现叛乱的幕后金主是你,那我也早就通知过他,安国公在一味地广蓄钱财,他便不会责怪我没能事前查知风声,或疑心我叛变。” 詹盛言由衷叹道:“凤儿,不管我认识你多久,还是会被你的聪明劲儿给吓着。” 钩月在天,一巷清光全洒在詹盛言英秀的脸上。白凤凝视着他,简直想大骂他一通,却又不知该骂些什么。她最终叹了一口气:“那两个土司可知晓你的真实身份?” 他摇摇头,“我和他们隔着几道中间人,我自称来自贵阳,在京做生意发了财,且有高层政治上的通联,不过我估计他们未必尽信。但我以巨资倾助,兼以透露军情,他们都对我颇为倚赖,故此才会有书信上的来往。这封信本当一会儿交由密使发出,这下子……” “怪我,要不是我惹得你心烦意乱,你也不至于失落了这么重要的信件。但既然落在我屋里,一时半会儿还好,不过也不可大意,”白凤把襟纽上的一串香珠拿手指绕了两绕,就伸手执住詹盛言的手,说了一段陈明利害的话,末了斩钉截铁道,“二爷,你得听我的,照旧去唐阁老府上听戏,只当没有这回事儿,这封信我替你回去拿。” 白凤焦急如焚地掉头转回怀雅堂,直奔南梢间。她迅速扫视过起居室的里里外外,并未发现詹盛言的钱袋,稍作盘算,便向憨奴歪歪头道:“叫丽奴下来。” 书影被带进了起居室,她先见白凤坐在那一桌残席之旁,还当是自己偷食一节被看破,正自羞惭不已,却听见——“丽奴,这里原有一只钱袋,是你拿走了吗?”——由不得她一愣,忙矢口否认:“钱袋?我没看见过。” “真不是你拿的?” “我没拿过你的什么钱袋。” 白凤头上的卧兔儿满镶水钻,身上的窄褃袄也沿着珠子边,齐齐乱闪着晶光,如千百双凛凛的眼睛一同审视着书影。“我也料着不是你,你一向是自高自大,不至于做出那等偷鸡摸狗的事儿。但钱袋是死的,又不会自己长脚跑掉,你没拿,就是有别人进屋来拿走了。那人是谁?” 书影之前饿得眼冒金星,就只见满台子的鸡鸭鱼肉,哪里顾得上什么钱袋,被这么一问,才隐约记起桌脚边好像确曾撂着一件宝光熠熠的物事,如今凭空消失,自是被不请自来的那人取去了。她正想如实道来,却又念头一转改了口,“我没瞧见,我不晓得。” 然而白凤是何等眼力,早将书影的那一点儿迟疑一览无余,她一拍桌子就直立起身来,“在我跟前闹鬼只有吃苦的分,绝没有便宜,你快快地给我从实招来。” “我说的是实话,我没瞧见。” “你再说一遍没瞧见?” “没瞧见。” 白凤抽紧了面孔,抬手就往槅上的金钟一点,“我与公爷是戌正出的门,现在刚过一刻,而你禁闭期间每到这时候都要下楼来解手,满屋里只有你,来了人你怎会没瞧见?” “我……我才睡过去了,没听见报时,不曾下得楼来。”话才出口,书影业已后悔不迭。 果不其然,白凤紧接着一声道:“我猜你没编过瞎话吧。走!”她揪过书影的后领就往外头小客厅拖过去,一脚踹开后一卷的隔扇,直走入里头的净房,指着茅凳道:“把下头的溺盆拿出来,拿出来我瞧!” 书影百般无奈地蹲下身拖出了溺盆,白凤立时狞笑道:“你没下过楼,这一盆骚汁子打哪儿来的?丽奴——祝、书、影,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钱袋是我的,里头有千金之数,须得立马找回来。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究竟谁进过我的房间?” 白凤静等了一时,却没等到任何回应。她气得口鼻扭曲,飞起一足就踢上书影的胸口。书影仰跌在地,又自己支撑着坐起,刚坐稳,上面又一脚,这一脚正踢在溺盆上,盆子飞扣过来,尿水淋漓倾出。 书影只觉头脸一湿,及至听见溺盆落地那“当啷”一响,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两手打战地抹掉了垂挂在额前湿漉漉的草纸,一寸寸翻起被扑湿的两眼,将目光向上投去。 白凤自高处俯望着脚下的小女孩,夜以继日的黑牢生活将其原本就娇瘦的身躯变得更加羸弱不堪,简直似一抹透明的游魂。白凤眼见这游魂满挟着复仇的恨意向自己奋力一纵,却又在半空中訇然消散,化成了一缕轻烟。 侍立在门边的憨奴赶过来试了试书影的鼻息,又在她人中上掐两掐,“气晕过去了,不打紧。”她擦抹着两手站起,轻叹了半声,“姑娘,你这回可浮躁了些。” 白凤一把推开憨奴走出净房,咬着牙低声道:“我能不浮躁吗?这信多一刻下落不明,公爷就多一分性命之忧。偏这小犟驴死要跟我作对,明明看见了,就是不肯吐口。” 憨奴不敢再吱声,默候一刻,忽见那头摆摆手,“你来。” 白凤向着她贴耳射语,最后道:“小犟驴和那个叫万漪的交好不是?那就叫万漪去说,你悄悄在外头听着。快去。” “唉,奴婢这就去。”憨奴一扭身就跑出去。 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书影便在连声轻唤中悠悠醒转。她两臂一举又要向白凤扑击,却发觉竟已躺回到自己房里的大通铺上,佛儿并不在房中,万漪正切切地眷注着,一把将她拦抱住,安慰道:“书影小姐,你醒了。来,喝点儿热牛乳吧。” 铺下烧着火盆,身上盖着被子,一碗鲜奶又进了肚,书影方觉活过来一些。她定一定神,又把手摸一摸自己的头发和面颊,尿液已被擦净了,但遭受的侮辱却再也擦不掉。她将两臂一叠,把脸埋进了膝面。 万漪放开空碗,叹道:“书影小姐,我真开不了这个口,可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凤姑娘叫我和你带句话,她说九千岁叫咱们怀雅堂挑个还没开过苞的小姑娘,送去给一个人‘玩一玩’,天亮后就要从你、我,还有佛儿三个人里头挑一个送走。我不晓得你和凤姑娘间又有什么过节,总归她说再给你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你还不肯供出‘那个人’,就把你送去。” 书影猛一下抬起脸,“白凤亲口答应过我,只要我甘心做丫头,绝不会让我做妓女的!” “凤姑娘料到你会这么说,她叫我告诉你:‘这不算是妓女,不收钱的。’——这是她的原话,”万漪见书影又已是瘫软欲滑,赶紧搂住了她的双肩,在她胸口捋了两把,“书影小姐,究竟怎么回事儿?谁是‘那个人’?” 书影倚靠着万漪,微喘着道:“白凤不见了一只钱袋,她认定我看见了拿钱袋的人,要我招认。” 万漪的手停住了,一眨不眨地望着书影问:“那你看见了没有?” 书影凝神回望着她,先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只模糊看见了背影,并没有看清脸。” 万漪长长地“哦”一声,又不无担心道:“那么是谁的背影,你可认出来了呢?” “你别问了,指认贼人是慎之又慎的大事,休要说我单瞧了个背影,就真瞧见了全貌,以我其时饿得两眼昏花的,夜灯又暗,焉知不会看错?只图一时痛快说出来,万一把污名栽给了好人,我于心何安?” “那……那你就照实说,说没看清,随便指几个人让她们自己问去吧。” “我也想过,可后来越瞧白凤的态度,我倒越不敢说了。” “什么意思啊?” “我和你提过吧,前几天她一整套点翠头面不晓得叫哪个拿去了,她连问都懒得问。平常别的姑娘借用她簪钗铒戒,她一概来者不拒,东西送回来少了珠子、宝石,她也不理论。我天天见她花钱像洒水一样,莫说丢了只钱袋,就是丢了座钱庄,她也不会在意的。可刚刚她盘问我的时候,却一改那种万事不挂心的态度,气急败坏的。我爹爹总说‘色厉多胆薄’,我推测,白凤之所以气成那样子,实际上是心虚害怕,钱袋里肯定有什么她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她那一副酸狠心肠,但凡揪出了嫌疑人,便没有实据,也干得出为掩盖秘密而杀人的恶行。只要想一想当初的玉怜——不过说话轻浮些,命就送在了白凤手里——你就知道我绝不是夸大其词。那你说,我还能不能信口开河来害人?” “可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难不成你真等着两个时辰后被送走陪客?书影小姐,还是随便给凤姑娘一个名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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