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似乎打了个冷战,又陷入了久久的深思,末后,却音调很平静地道:“你才不说了?妈妈预备着从咱们三个里挑一个,我若把人供出来,自己倒逃过这一劫,那不就剩下你跟佛儿了吗?佛儿是块爆炭,性子还没被猫儿姑调教出来,妈妈免不了怕她冲撞了贵客,那送去的多半就是你这天性柔厚之人,我怎忍心让你受那一份糟蹋?” 万漪听书影这样说,又见她瘦得肉尽见骨的小脸,忍不住一阵热泪直涌,“可你更不成呀!书影小姐,你不懂,你才十一岁,那种事儿可不是饿几顿、打几下,那是活活地脱一层皮,你受过一次,一辈子可就全毁了。你一个尊尊重重的小姐,怎么行?不行呀!” “我哪里还有一辈子?既把我送走,我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说着说着,怎么又想不开了?” “我不是想不开,我是想开了。既然出面叫条子的是尉迟度那阉竖,那这位客人必定是贵比王侯,府上少不了楼台馆阁,我觑一个空子跑到高处往下一跳,立时就摔得个烂碎。实在没机会,往哪儿一头碰死也罢了,尸体就由人处置去吧。活着也是受辱,那还不如一死,也图一个万事不知。我扪心自问,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就算对不起我祝家的祖宗,也无法了。” 万漪呜咽道:“你怎么就这么拧啊,你就说一个人出来不就好了吗?干什么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不去?” 书影掠开了直垂进眼睛的碎发道:“自己不想遭罪,就把别人推出去遭罪,可没有这种道理。” 万漪泪如雨下,只把眼泪擦了又擦,“书影你,你这孩子……” 书影仍只是笑了笑,“姐姐——我其实心里早把你当姐姐了,可我脸皮薄,总没好好叫过你几声。”她抚了抚万漪的手背,又唤了她一声,“姐姐,龙溯之变后,那阉竖的爪牙就轮番登门逼我爹爹说出我表哥们——就是瑞王两位世子的下落,爹爹面对百般刁难,半个字也没吐,直至最后被绑上腰斩台。大丈夫‘苟利社稷,死生以之’[63],我一介女流自不可相提并论,但我至少不会只顾着自己就昧了良心做事,我相信,这一点爹爹总是赞成我的。” “什么‘社稷’?这种官文我不懂,我就懂你犯不上去送死!” “姐姐你别急,你听我和你说。我被关进羁候所之前,爹爹曾叫人偷空给过我一只羊脂玉指环,说是世祖皇帝做摄政王时亲赐我高祖父的,是我家的传家宝。 因怕人搜检了去,我还把这指环绑进了发髻里,即便这样,后来还是叫一个婆子查出来抢走了。我难过了许久,觉得自己好没用,连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也没能保住。但我眼下已经不难过了,姐姐你也不用难过,你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万漪疑惑地睁圆了泪目,“高兴?” 书影含着笑,举起手揩拭着万漪的泪,“就在我才和白凤死抗的时候,我突然间发现,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呀,我身上流着爹爹的血,我生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硬骨头,这才是他给我的遗物。只要我自己不丢掉,谁也休想从我身上夺走。” 万漪一怔,又是一个劲地垂泪摇首,“你、你这孩子,你可生生逼死我了……” 书影的眼圈也红了,却依然对以一笑。铺边的灯架上烧着几支残烛,烛光辉映着她一脸明湛的笑意。“万漪姐姐,自我落拓尘寰,所遇的大都是风尘白眼、势利欺凌,只有你处处爱护我,可我还是辜负了你的一片善意,我不在了,请你要多多珍重自己。还有,若你日后碰见了安国公盛公爷,记得同他讲,”她的眼睛蓦然明亮而闪耀,似一页白纸将在火中燃尽的余辉,“就说我人生里最后这一段,还能碰上像他这样的善义恩公,我也算是个有福的了,死后,我结草衔环再报他的恩德。” 万漪紧握着书影的两手,已哭得什么也说不出。书影抽出一手来,又回握着万漪的手摇了摇,“佛儿呢?” 万漪凄哽道:“她们叫我来劝你,就把佛儿给支去别处睡了。” 书影微微一笑道:“哦,那你这就去和白凤的人复命吧,去吧姐姐,我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咱们俩来世再会。” 随着这一声,窗外就有一条人影一晃,疾行而去。 憨奴直奔回走马楼上,如此如此说了一通。白凤独坐在桌边,听毕便将手往桌面上一击,“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憨奴献计道:“姑娘,我瞧丽奴对公爷可是感恩戴德,姑娘干什么不和她明说此事关系着公爷的安危,她多半就肯招了。” “这臭丫头把我当仇人看,我的话她绝不信,错非把公爷叫回来亲口同她讲,那我对她的羞辱虐待不就一一暴露了吗,我在公爷跟前还存得住什么体面?这也还都是小节。关键是,只要公爷这一回头,那就是明着告诉大家伙他有东西落在这儿,而当务之急就是决不能让这钱袋同公爷有一丁点儿牵扯。” “可丽奴的嘴紧得很,该怎么好?” “听她口气,那背影她是认得的。丽奴认得的人左不过楼上这一班、后院里严嫂子一班,再加上常来串门的几个姑娘同她们的丫头婆子,满破不超过五十个,把各人的行踪一一按着时辰排查,也不是没有希望逮出那贼子来。不过拿贼拿赃,过后谁还肯认哪?而且人多口杂,正是丽奴那话,人人都晓得我对金钱甚是淡漠,若为一只钱袋在胡同里四处查问,鬼也能猜到里头有猫腻。为今之计,只可随他去吧。” “姑娘的意思是撒手不管?可那封信要真被报到九千岁那儿怎么办?” “怎么办?我就咬定说钱袋以前确是盛公爷的,可早就送了我了,我搁在屋里头随手装零钱用的,至于里头的信我可猜不着哪儿飞来的,必是有人嫉妒我深得专宠来害我。总之勾结逆贼这么大罪名要摊在公爷头上,纵就只是个影儿,九千岁也绝不会留情,对我说不定还有几分顾念,只好我硬着头皮认下来。” 憨奴凝望着白凤,自这婢女单薄锐利的脸容上淌出了一股几近于慈悲在上的佛色。“姑娘,你待公爷的心可也太痴了,只愿他永远也别辜负姑娘的心……” 白凤却置若罔闻,单只喃喃切齿道:“不过那做贼的也甭想安生,等风声一过,我非查一个水落石出,再暗地里给他来个一笔勾销。得了,那也不用等万漪那丫头了,咱们这便出发,我还得陪公爷在唐阁老那儿熬过这半夜,省得他心神不定再露了马脚。唐府今夜还请了新近走红的武旦萧懒童,一杆梨花枪据说是耍得风雨不透,我早想见识,偏赶上这一桩糟心事儿,注定是不能好好品味了,可惜了一台好戏。” 白凤说着就提身而起,憨奴忙为她展开斗篷,一行切声低问:“姑娘,那那个祝家的小丫头——” “哦,对,差点儿忘了。你叫人和妈妈说,请她老人家开口吧,天一亮就把丽奴送去给‘那一位’。等祝二小姐自杀以保清白的消息传回来,我就在公爷面前痛骂着妈妈佯哭一场,便算完事儿了。”白凤在落地大镜前端详了一遍自己风姿艳雅的倩影,无谓地掸了掸两肩,“走吧。” 脚步声一去远,就只闻扑打着楼窗的冰风。月华渐渐隐逝,渗出了一方灰晶晶的天。 天光染白了另一扇老旧的木窗,窗下,书影搂膝静坐。这一夜,她不睡了,一旦睡着,也许她就又回到那一条无尽的路上跑啊跑啊、追啊追啊,却永远也跑不到尽头,永远也无法唤得父亲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不愿再睡了,她清清醒醒地等待着凌辱与死亡,似一个迷路的孩童,安详地等待着前来接她回家的爹和娘。
第十六章 《万艳书 上册》(16) 动四方 天大亮之前,门被推开。 进来的是佛儿,她向这面一瞥,声调比常日更显冷诮,“‘梅香’已经被妈妈送走陪客去了,你就别盘在炕上和我装大小姐了。” 书影一愣,“你说什么?谁被妈妈送走了?” “还有谁?你那挂了个狗名儿的丫头呗。” “你是说万漪姐姐?妈妈把她送走了?为什么?被送走的该是我才对!” “你果真不晓得?”佛儿走到盆架前,背对着身子,把脸扭转过来细睇了书影两眼道,“我只听说九千岁替他一位僚属叫条子,还指明专要没开苞的小姑娘,白凤为什么事儿恼了你,原要把你给送去的,结果万漪那狗丫头竟然跑去找妈妈,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妈妈就把她送走陪客了。临走前,那狗丫头还专程来找了我,叫我和你讲,你得好好活下去,要不然可就白费了她这一番心血。” 书影想起万漪总带着几分怯懦的温顺神情,光是叫她面对佛儿的尖刻说出给自己的这一句嘱托就足以耗尽她所有的勇气了吧,何况还要她去面对……书影不敢再深想,泪水早已扑簌簌地掉下来。 “所以说,狗奴儿犯起贱来拦都拦不住,做什么非救你这条命,难道她看不出你早就不想活了?”佛儿就着半盆剩水洗了一把脸,又甩动着两手道,“你真不胜死了好呢,回头叫白凤知道你逃出生天,保险更折腾得你生不如死。” 佛儿拿一张密布着冷水滴子的脸直对书影的满面热泪,打了一个呵欠,“昨儿为了你这没揽子的屁事儿,还把我赶到下房去睡,有个婆子打呼噜,吵得我整夜没睡好,困死了。你爱哭就哭,可别出声,我得眯一会儿。今儿就剩我一个,老刁猫见我不精神,准又拿我填棺材馅。” 她先取了铜条拨旺炭火,然后就踢开鞋在炕上躺下,就手在炕头的一只小匣子里摸出一块香茶饼咬进嘴里头,向右翻过身,左手横搭,右手蜷曲在侧。书影在另一头哭泣着,两手紧扪着自己的口鼻,一点儿也没出声。 佛儿睡下不到一刻钟,又自己爬起来,骂骂咧咧地往东屋学艺去了。书影一直一直哭,哭累了就枯眼干坐,直到门再度被推开。憨奴在门外没进来,只把眉皱了两皱,“丽奴,姑娘叫你去。” 白凤穿着家常多宝棉袄,头上也只佩着一条珍珠眉勒子,勒子下的一双眼平添了几痕红丝,却照样是精光奕奕,把书影从头到脚地扫量一遍,“啧啧,瞧瞧你,这胡同里样子招人厌的年轻女孩儿一抓一大把,你就是她们里头顶顶招人厌的一个。穿一身末等丫头的粗服,却表现得比谁都高贵,好哄着别人去替你干下贱事儿。万漪那小丫头真是个傻子,她能得到些什么?你的感激吗?祝书影,我给你把话放在这儿,你不会感激她,你会恨死她,只要你还捏在我白凤手里,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恨她干吗给你留着这条命。” 白凤横摆过她那一双美艳深邃而残忍无情的眼睛,哼一声:“憨奴,带丽奴下去,既然妓女的事儿有人帮她干了,那就叫她干好婢女的本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2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