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稍作沉吟,即一把摁住了万漪道:“姐姐你别取,我也不想看。你是没见着白凤那一晚又气又怕的模样,不管信里写了什么秘密,为保住这秘密,她是决计不惜杀人灭口的。你开了她的信,还不就是将一把利剑开了刃,弄不好就得伤及自身。赶紧找个避人之所,把这不祥的玩意儿烧了才是正经,姐姐你要听我的。” “你可别听她的。” 这一声险些把两个人的魂都吓飞了,她们一起循声望去,但见佛儿排闼直入,面容剔透似一痕初月,手里的剑耀动着点点星芒。她用脚把门在身后勾上,往里走进来,“别误会,我可没偷听你们的壁脚,我在外头练了一套剑,风大得待不住,就想回屋来,又不知你俩哭完了没有,便先在门外听了一耳朵,刚好听见‘把柄’什么的,还怪有意思的,就不由多听了两句。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住了,我说,那封信一定得留着。” 她把剑挂回壁上,用手指理了理穗子,背着身在那里道:“进怀雅堂的头一天妈妈就说,咱们三个人是白凤的后继者,但白凤会乖乖退位吗?事到临头,她只会像那天把玉怜扔下去一样,挨个把你、我、她全扔下去。”她回转了脸面扫视过万漪和书影,双眼似两颗冷清清的琉璃珠子,“而白凤要把我们扔下去易如反掌,因为她站得高。你们晓不晓得兵家作战为何都要抢占制高点?说白了,就是‘势’。无论攻守,俯冲都比仰进省力得多,这个力就是借势而来。白凤借谁的势?——九千岁。九千岁乃天下之主,身为他宠爱的义女,可谓‘一人下,万人上’。白凤顾忌的不会是她踩在脚底下的万万人,只会是唯一在她上头的那一个。照你们所说,如果那封信叫她‘害怕’,八成就和那个人有关。就是说,白凤暗怀一个不利于九千岁的大秘密。” 书影缓了半天气,才能说出完整的话来:“你讲这些是什——” “你才那个比方打得挺好,”佛儿正过了身子对住她,但根本不听她的,只自顾自地说着,“这封信就是一把利剑,只不过剑锋是对准白凤自己的,剑柄拿在咱们手里头,所以才叫‘把柄’,不是吗?咱们就先替白凤守住这个把柄,好叫她先替咱们守住九千岁,把其他那些个往上冲的女人通通挡掉。等来日咱们羽翼丰满了,再行亮剑。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与其费力把白凤往下拽,不如叫九千岁自个儿把她踹下来。” 万漪也才勉勉强强定住了心神,怛然道:“你难道是说要拿这封信来——” 佛儿一样没容她说下去,就闪了闪眼睛道:“这封信里写着些什么,我也不感兴趣,你更用不着操心,只把它藏好就是,自会有用武之地。” 她停下来,这一回却没有人接话了。 一刻寂静过后,佛儿对万漪和书影扬了扬眉棱,“你们俩怎么还这样心惊胆战地瞅着我?我既然和你们费了这一大通口舌,就表示定不会向白凤揭发你们的。我和你们是一伙的,所有的年轻女孩儿都是一伙的,须得齐心合力,才能干掉那些力敌千钧的老女人。我平日里不给你们好脸色,无非是等那些老女人全完蛋,那就该咱们间的战争了,直接撸起袖子就开战比较爽快,好像你们这样先姐妹情深一场,再翻脸为仇,不是有点儿麻烦吗?” 暗室之中,她轮廓深刻的眉眼浮动着幽光,秀颀的身姿经猫儿姑与剑舞师的训练后愈加挺拔锋秀,宛如一把龙泉剑,释放着与生俱来的宝光与杀气。 万漪和书影目瞪口呆地望着佛儿,佛儿只若无其事地耸耸肩,“白凤不会就此罢手的,总是得把偷信之人抓到才能够安心,过一阵必然彻查各人在年二四那一晚的作息。等问到咱们,我就说和万漪两个人一直待在屋子里,自然了,我是看见她鬼鬼祟祟地溜出去,但严嫂子她们全在南房里赌钱没留神,只我坚称我们俩在一块,谁也不会多事的,这就洗清了咱们屋的嫌疑。只不知哪个倒霉鬼找不出人来做证,叫白凤疑心上,说不定就要背锅送命。” 万漪和书影又互望了一眼,眼中的情绪包罗万象,却只是词穷。 之后两个人回想起这一幕,均觉如同幻梦。第二天一早佛儿就恢复了老样子,对她们不是漠不理睬就是冷声冷气,再也没发表过类似的长篇大论,只隔过两天,突然很简短地向万漪问了一声:“那信你留好了吧?” “嗯?”万漪惶惑不及,又马上带着一贯的畏怯对佛儿点点头,“嗯。” 但是同一天,当书影也悄悄地问说:“那封信,你烧了吧?” 万漪也一样对书影点点头,“嗯。” “那就好,”书影亦颔首道,“那信是个祸根,留不得。再说咱们俩也没谁想取白凤而代之,你别听佛儿胡吣。” “我当然听你的,书影小姐。”万漪急道。 书影把两眉一牵,“姐姐,不许你老管我称‘小姐’,我是你妹子。” 万漪窘蹙一笑,“我一个穷丫头攀认爵爷的小姐做‘妹子’,那不太僭越了吗?” “什么僭越不僭越?人的高低贵贱原不在头衔,只在一心。姐姐虽出身寒苦,但心地开阔良善,比这里哪个人不强?我和姐姐要好,是拿心换心,姐姐再这么认死扣儿,揪着什么‘贵小姐’‘穷丫头’的不放,我可就恼了。” “书影小姐——” “你还说?!” “那——妹子。” “嗳!” 书影报以欢欣至极的笑,万漪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书影开怀大笑时会露出来一对虎牙,一对又尖利又可爱的小虎牙,这为其天生雅重的容貌增添了并不和谐却又异常出彩的一笔。 万漪几乎带着些迷恋凝睇着书影,捺不住也笑起来,“我交了什么大运,居然得着这么一位高贵的小姐做妹子,真怕折我的福。” 书影笑着递出两手勾了勾万漪的手,“姐姐你又来了,从今后咱们姐妹俩互相扶倚,永不离开。反正来日方长,我非治了你这瞎客气的坏毛病。” 万漪也含笑勾住了书影的手,两个女孩子看起来一样清瘦而憔悴,满脸上都刻写着生活的艰辛,但她们的眼神却喜悦明亮,如诗似歌。 没有人注意到,佛儿在角落里提着她的剑,旁观的冷眼似一则阴凉的预言。
第十七章 《万艳书 上册》(17) 惆怅客 一切都在按着佛儿所说的方向发展。 白凤为怕失窃之事牵涉詹盛言,故此力阻他自己派人手查探,单是叫憨奴慢慢地在周遭打问。于是隔三岔五,憨奴就好似很不经意地向外场的龟奴、跑堂的鳖腿、后厨的厨妇……问起某个人在某一晚的行踪。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密信丢失的第二天,詹盛言的母亲大长公主突发急病。他马上回府侍疾,几天后才匆匆来与白凤一晤,说母亲的病况很严重,他最近都不方便再出入欢场。白凤深知詹盛言是个大孝子,便只叫他安心在家陪伴太夫人。 谁知这一走就是将近一个月,整个一月份,詹盛言虽叫人送过好几回口信,但自己再没踏足过怀雅堂。 白凤从不曾与情郎分别过这么久,起坐间当真是百不适意,唯有对着尉迟度不得不强颜欢笑,但只对着旁人,要么就乱发上一通火,要么就视而不见,只管倚窗痴坐。 来到了二月初一这一天,一推开窗子,外头早就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但白凤还是一副春山敛恨、秋水含颦的愁态。憨奴看不过去,哄劝道:“姑娘,詹太夫人的病这一次来得特别猛烈,御医都来来回回好几拨了,也叫巫女做了好几场法事,可就不见起色。岳峰上次来还说,这些日子公爷都是在太夫人床下打地铺,亲自伺候医药,动不动就坐侍天明。他那么个大孝子,心中的急痛足可想见,暂时顾不上来看一看姑娘,也有情有可原哪。” “我不是怨公爷,我是怨自个儿没本事,不能够为他解忧。” “瞧这话说的,想要为公爷解忧,那错非姑娘你有回春之术。” 白凤听过了这话却恍有所思,俄顷展眉一笑,“我虽没有回春之术,可我晓得哪位有。” 北京城有好几座药王庙,其中以“东药王庙”的香火最旺。据说在此为病者祈福,竟有立起沉疴的神效。庙址位于东直门大街东头靠北,朔望之日开庙迎客。 今天正逢朔日,庙前人如流水、马若游龙。但这东药王庙名声虽大,地方却极狭小,只一层大殿,全被比肩继踵的香客们挤满了。 憨奴陪白凤迈进了庙门,暗自称奇。只因白凤从不信鬼神,不想情急之中竟也会起了求神拜佛之念;第二个叫憨奴想不到的是,她的女主人向来最讨厌人多的处所,嫌汗气难闻,这时被裹在人堆里却半分也不发躁,一寸一寸挨到拜垫前。 憨奴也跟着一拜到底,跪完了三炷香,但觉膝盖也酸了,身畔的白凤还在闭目长跪,其他香客都已换过了好几拨。这就见一老妇蹒跚而退,又上前一男子俯首跪倒。 那男子的侧影线条分明,憨奴一下子喊起来:“二爷!” 闻唤,白凤先朝憨奴张开眼,又把脸向另一边转过去。药王的神像下,她求到了治她相思病的药。 詹盛言也是一愣,“凤儿,你怎么会在这儿?谁病了?” 白凤百感交集一笑,“还有谁呀?” 他又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悄然动容,“多谢,你有心了。” 这时已近申末,詹盛言提议一起走一走,白凤欣然相随。从庙门一直走出了好远,香客才渐稀,一群仆婢们这便有意放慢了步子,隔着好一截跟在后头,但见前头一只金脸盆似的夕阳把一双影子拂得长长的。 詹盛言与白凤这才得空彼此细看。他穿着件乌金云绣罗衫,衣料将其原本皎洁的面色衬得暗沉沉的,下颌爬着片胡楂儿的乌青,两腮也凹在阴影里,一身的苍凉孤绝。她则素衣素裙,乌发在头顶盘了个再简单不过的单螺髻,斜插了一支银凤凰,一副酸楚丰神,竟半分也不似金屋丽姝,倒像个瘦骨凌霄的药仙姑。这一看,二人倒都笑起来。 白凤先说了话:“那封信的下落我还在查,你别太担心。” 詹盛言拿拳头堵住嘴,咳嗽了两声:“我不担心,已经过了这么久,信要漏出去的话早就闹开了锅。” “我也这么想。说不定是哪个老妈子拿的,她们那些个睁眼瞎只要银票,肯定把信当废纸毁了。我还叫人把屋中的箱柜库房都加了锁,往后出去也倒锁上屋门,省得再露富招贼。” “没什么大不了,我是拿左手写的信,笔迹和我平时全不相同,信便被交进尉迟度手里,他也只知有一个商人资助了川贵的两位土司,不一定对得到我头上。瞧你都瘦了,别再想这件事儿了。” “我不是想这事儿想的,是想你想的。好在上天怜我心诚,把你送来跟前叫我瞧一眼——你才是瘦了一大圈呢。太夫人还指着你照料,你自个儿要珍重身体。这一段太辛苦,酒就先停一停吧,要不更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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