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身就走,哗地抽出了腰刀。 角门外守着两队侍卫,他们眼中只见一位流浪汉拔刀向这里走来,遂高声呵斥,也引刀相向。一场巷战在即,后头却疾步跑上前一位娇小女子,她将两指直指前方,口中念念有词。侍卫们的眼神忽变得痴呆,收回刀,让开了门。 詹盛言也提刀入鞘,望一望素卿,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牵着她穿入府邸,躲过了几处巡兵,就直奔母亲的院子。还不等叫门,院门已打开。一看清门后的身影——一个头梳平髻、身着赤古里[87]的老妇,詹盛言的惊疑之情就随之消散。那是丽渊,朝鲜国前国巫,几十年前跟随他外祖母从朝鲜来到中国,外祖母薨逝后,就成了母亲的侍女。詹盛言童年时就老听母亲念叨说自己是丽渊所请的那一尊泥胎招来的,逢年过节还要被逼着向那“娃娃哥”行礼,因此他迁怒于丽渊,对她极为反感,一见到就避之三舍。但这一次,詹盛言却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急切地望向这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巫婆,期待她能说些什么。丽渊却一语不发,并且竟对他视若无睹,而仅将一双眼直勾勾地瞪住他身后的素卿。 詹盛言回过头,发觉素卿也在回瞪着丽渊,脸上的神色活像是望见了末日。 终于,丽渊开口说:“二爷进去吧,公主娘娘在里头等你。” 只这一句,詹盛言再也顾不得其他,跨过了门槛就向里奔去。任岁月变迁、世事更迭,一个孩子总是会奔向他的母亲。 母亲老了。仅仅一年前詹盛言回京为母亲祝寿时,她还是一位丰容盛鬋的中年美妇,而座上的女人却眼神干涸,面容枯萎,满头的白发映衬着一身缟素。皇姑、大长公主、一等侯夫人……所有华贵的名头都不能为她挡掉失去亲人的哀恸,有如金子打的铠甲被炮火撕碎。 这只是一堆血肉的碎片,发出凄厉的惨叫:“我的儿!” 詹盛言冲上前扑倒在母亲的脚下,放声大哭。 母子痛哭了一场,詹盛言先揩泪相问。母亲咬牙切齿道:“他们不许我见你父亲,为怕他煽动军队哗变或在押解途中被劫,也不许他回京受审,直接就在广宁城正法。你长姐和小皇子都一道被赶入了冷宫。你小妹被……反正也……” 母亲说几句,哭一阵,然后又来问他的情形。詹盛言自离开广宁城一节说起来,直说到与素卿潜逃回京为止,但他对素卿轻描淡写,仅称为“恩人”,再多的一概略去。詹盛言有些后悔没带素卿一同进来,好令她安心——他什么也没说,而母亲也不过只淡淡道:“多亏有这个女孩子照料你,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先安置在府里歇息吧。丽渊早算出你这几天就会回来,我已亲自准备了一间密室,你躲进去,等风声小一些再做打算。” 詹盛言的两目旋即透出了粼粼的冷光,“母亲,你有什么打算?” 母亲也恢复了一贯的高远之色,“一个眼看着丈夫含冤就戮的妻子,还有什么打算?自然是报仇。” 詹盛言顿然失语,在他心目中,父母的感情一向淡薄,他十二岁之前与母亲独守京城,十二岁之后又与父亲远踞辽东,父母长年里天各一方,甚至没有过几次相会,而每一次相会,他们间似乎也照旧保持着北京到辽东那么远的距离。父亲几乎不提母亲,母亲提起父亲来也并不称“老爷”“侯爷”“大将军”……每每只称“我那位驸马”,仿佛不管父亲如何战功彪炳,也永远只是皇家替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招赘的女婿。这是詹盛言印象中第一次听母亲以“妻子”的口吻自居,在她已然是一名“寡妇”之时。 他收摄了情绪,方待回言,门却在背后阴然洞开。一道铁锈暗红的裙裾滑过,丽渊走进来,只向他点点头,就径直走去母亲的身畔附语。 母亲的神情随之连番几变,沉吟了好一会儿道:“你说真的?带‘他’进来。” 无论如何詹盛言也没想到,母亲所说的那个“他”居然是素卿。他见素卿被丽渊领进来,精巧的脸容上仍满布着人为涂刷的黑渍,更衬出了一对惊惶的眼睛,她干杵在当地,不说话,也不行礼。 失望在母亲的脸上一闪而过,“就她?” 丽渊端起桌上的一盏冷茶,来到素卿跟前,举杯往她头脸上一泼。 “嘿!”詹盛言惊怒交加,从地上跃起,却见丽渊只把衣袖在素卿面上一抹,登时一副娟丽绝俗的真容就涌现而出。 母亲盯住素卿,两眼中渐次迸发出异光,有如一潭死水中赫然升起了一头雄奇的水怪。詹盛言不知所措,讷讷道:“母亲,这是……” 母亲将他置之不理,只转面丽渊,说了几句话。丽渊便向素卿问话,来来回回问了好一阵——三个人说的都是朝鲜语。 詹盛言的外祖母静贵皇太妃是李朝人,因此长公主从小在宫中就和母妃学会了朝鲜语。而丽渊和素卿原本也都是李朝人,说起家乡话来滔滔无碍,水泼不进。 詹盛言在一旁大惑不解地看着,他见丽渊的神情是一成不变的沉冷,母亲则看起来越来越满意,唯独素卿却越来越惶遽,到最后已经是泫然欲泣,哆嗦着嘴唇再也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他实在忍不住,又唤了一声:“母亲!” 母亲这才调目于他,转用汉语道:“丽渊,你先带这个女孩子下去,我来和少爷谈。” 丽渊躬身,拉着素卿退出,经过他身边时,詹盛言捕捉到了恋人眼底无声的呼救。他等双扉闭合,便开门见山道:“母亲,你们究竟说些什么?” 母亲微微一笑,“正是之前我在和你说的:报仇。” 詹盛言自认已见遍了各种怪事,但母亲接下来所说的那些事,每一件都令他感到极度的匪夷所思。 母亲说,一见到素卿的面,丽渊就读出了她的前缘。数十年前,朝鲜国星宿厅被解散,身为巫女长的丽渊在国王的安排下假充使女,随同一班贡女前往中国,彼时丽渊还带了一对随身服侍自己的童男童女,该童女乃是星宿厅中能力最为超凡的灵童,预知福祸,无不应验。当队伍走到辽东境内时,她忽与童男私逃,但留下了书信向丽渊阐明缘由。童女在信中道,她已有预感,她自己的后代将会为某一位贡女的后代牺牲,因之她不愿再跟随贡女入北京皇城,只求远避辽东的山林间,以使两人的后代死生不相见。 “这一位灵童,就是韩素卿的母亲,而她极力相避的那一位贡女,就是未来的静贵皇太妃——我的母亲、你的外祖母。” 椅边立着一杆遮灯,灯芯“哔啵”两声。詹盛言的脸容明灭忽起,阴阳不定。“母亲,你在说什么?” 好似还在面对着一个不懂人事的小儿,母亲以非凡的耐性解释着:“那位灵童的后代就是为你外祖母的后代而生,韩素卿就是为你詹盛言而生。尽管你们一个是崇山峻岭间的蓬门荆布,一个是侯门公府里的琼枝玉叶,你们之间的天渊之隔、万里之遥,终究抵不过天命的牵系,还是来到了一块。韩素卿注定为你而牺牲,为我们詹家牺牲。” “牺牲……什么牺牲?” “这一次白承如之所以得逞,无非是他和他那个贵妃女儿巧于谗构、惑乱君心。丽渊说,只要我以罪臣之妇谢恩的名义,把韩素卿作为在家乡征选的李朝贡女献入宫中,她就将令白贵妃失宠,从而一举铲除白家。” “无稽之谈!无稽之谈!丽渊那个老巫婆,我非割掉她舌头不可!” “那你就得连那个女孩子的舌头也一起割掉。” 詹盛言明知故问,问得心惊胆战:“哪个女孩子?” 母亲毫不容情道:“不光丽渊是巫女,韩素卿也是。韩素卿自己也承认,方才二人相遇的一刻,灵力交会,彼此已同时感知到过去将来。她韩素卿的将来就是入皇宫夺圣心,为我们詹家拨乱反正!我已亲口向她核实过了,你不信,自己去问那个女孩子。” “我就是不信!我们詹家的仇该由我姓詹的来报,和外人有什么关系?!和一个李朝来的女孩子有什么关系?!”詹盛言困兽一般在原地打了几个转,陡地提刀外行,“我这就去宰了白屠夫!家难原就是从我身上而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给我站住!”母亲摁住他的手,挡在他身前,“你宰了白屠夫又如何?他一条命怎抵偿得了我詹家的满门血债?何况你多半还没踏进白府的门,就叫人给投入大牢了。我费尽心血才生下你这个儿子,丽渊,还有你父亲也一样费尽心血才保住你这条命,詹家统共只剩下你这一条命,你就再枉送给白家吗?!眼下你是在逃人犯,平反之前,你必须躲藏在为娘替你安排的密室中,哪儿都不许去。” “那么素卿也一样!她也哪儿都不许去,不许入宫,哪儿都不许去!” “她和你什么关系,你这么护着她?” “她是——”詹盛言一咬牙,猛一下把刀推回了鞘中,“她是我的未婚妻。” 母亲相当平静地直视着他,“那你就得抛弃你的未婚妻了。” 刹那间,詹盛言的眼前浮出了素卿绝望的容颜——“就在今夜,你就会抛弃我!” 他苦笑了起来,恍惚里心口被插入了一支冰箭,扎得人透心凉。他长长地吸入了几口气,缓缓地摇头,“母亲,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儿子已立誓娶韩素卿为妻,绝不肯让她另嫁他人,那个人是皇帝也不行。” 母亲也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我压根不在乎那个巫女嫁给皇帝还是农夫,我只要她竣成天命,替我们家族向姓白的一家讨回公道。” “母亲,这不公平,这是我身为家族长子当扛起的大事,怎可压在一个与我们无亲无故的弱女子肩头?还会有其他办法,容我再想想,母亲你容我再想想……” “儿子,中国这么大,辽东这么大,就那座十长岭也大得不得了,这么大一个世界,偏偏你就撞见了那个女孩子,偏偏她母亲就是丽渊曾经的灵童,偏偏你就把她带回到丽渊眼跟前,偏偏这两个巫女全都预见到了同一条路。这条大路眼看快走到头儿了,难道还掉头走小路?况且,天给的路你不走,哪儿还有别的路给你走?” “总之素卿不能进宫!不如,不如……” “不如算了?我们詹家的血仇就这么算了?”母亲瞪住他,喉音一声声嘶沙,“下嫁你父亲的婚礼上,我就已预备好了,有一天收到他被蒙古人一刀劈死的凶讯,他一缕战魂长眠于沙场,我一滴泪都不会为他掉,我为他高兴。可现在,你父亲是死在他守卫了一辈子的广宁城里,死在他守卫了一辈子的那些人手里,就死在他自己的功德碑下!那石碑上的刻文和浮雕,那些一品当朝、二龙戏珠、三羊开泰……全都还历历如新,他们就在这三间四柱五层楼的功德碑下把你父亲给活剐了整整三天,先撕掉左右眼皮,让他眼看着自己浑身的肉被一片片拉开,死后再枭首封存,传视边关!不世之功臣,却留名于千秋之罪首,死不能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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