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盛言睚眦尽裂,“父亲,父亲……” “你长姐,绮年玉貌的天家内眷,刚刚诞下皇嗣,原该隆宠加身的时节,却一眨眼就成了冷宫里的废妃。你知道那座‘宫’什么样儿?那是两座夹壁之间的过道,搭了个木棚算作‘屋顶’,扎了道栅栏就是‘门’,这样的天气,连一只火盆也没有,长夜凄冷,风寒透骨,你长姐只能怀抱着半岁大的小皇子终夜疾走,出汗取暖。小皇子缺衣少食,饿得哭都哭不出声。白贵妃那个贱婢还派了太监前去辱骂,竟蔑称小皇子不是皇上所出,这话要传到皇上耳朵里,你长姐连这一条过道宽的活路也存不住……” “母亲,别,别……” “你最该听一听你小妹的遭遇。她被卖进了槐花胡同,我还没来得及打听清楚她落在哪一家院子,白家人就使坏把她转送去窑子街,叫几十个地痞挨着个……到后来,你小妹的肚皮胀得像孕妇那么大,他们拿脚一踩,把她的肚皮踩平,就接着爬上去。还记得去年你回家,小妹赖在你怀里和你这个大哥撒娇的模样吗?这世上哪儿有比她还天真爱娇的小姑娘哪?最后却落了这么个死法!她还只七岁呀!我拼命骂丽渊,骂她怎么会没算出来!就在你小妹受苦受难的当儿,我这个当娘的还傻傻等着去探望她,忙着给她收拾了一大包她最爱吃的零嘴儿。可我的好儿子,你猜猜看,最后塞满你小妹嘴里的是什么?” “母亲你别再说了,别再……我求你,别再说下去了……” “她是我最宝贝的小女儿,我的小乖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天外的一钩斜月随风飘逝,一场秋雨急急降落。母与子各自跪地饮泣,一同披戴着满头瑟瑟的风雨声,宛如悲怆作语。 悲声稍息,母亲伸出一指,直指在詹盛言鼻子前,“你也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父亲唯一的儿子,是我向上天求了又求,甚至不惜违逆命数才求来的儿子!但如果你为了一个山野贱种,宁可叫你的家人、你的族人含恨于九泉,当他们白死了,那我也就当白生了你。你现在就带着你的‘未、婚、妻’从我府里头离开,再也别回这个家。我这个当娘的祝你们小两口蜜里调油、百年好合。” 母亲颤颤巍巍地起立,整衣肃容,擦身而去。被抛下的孩子遍体打抖地伏跪在原处,就当她即将踏出房间的一霎,他低哑地回唤:“娘——” 那一霎詹盛言有感,天意就在一拃之隔看着他,看他扭曲的肌肉与暴突的筋络、他眼睑与鼻翼的抽搐,看一个男人怎样被迫在母亲和爱人之中选一个来背叛,看得痛快淋漓。 最后他忘记了是在哪一所房间里找到素卿,他只见她坐在一座鎏金阆云烛台边,被烘得微黄的面颊仍残留着未被洗净的油彩,好似剥落了金粉的观音像。 她对他凄凄一笑,他黯然相问:“丽渊说的是真的?” 她两眼里闪着泪,却又黑得不见一点儿光。“这可应了中国那句老话,‘小巫见大巫’。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你也肯信我了吧,你这是来抛弃我的?” 听见这句话从她口里头说出,詹盛言立时发了狂,他跑过去一把拥住她,“你和我永不分离,我和你发过誓,就是刀山剑树也分不开咱们俩!” 素卿任由他抱了一会儿,才抬起了两臂也抱住他,“可挡在你我间的不是刀山剑树,是你的母亲,是你亲人、你族人的冤魂,是你身为长子的责任……这些也挡不住你吗?” 他撤回了上身,眼里犹带狂热地凝着她,“你准有办法的,你法术高强,你可以扭转吉凶的,不是吗?” 素卿转开脸去望潲动着满庭花木的雨影,神光若离若合,“我快一岁时,我娘算到某日午时我爹会被牛角触到,身受重伤。于是她作法写符,贴在了我家的石头桌上。那日午时,果然有一头疯牛冲进我家门,却在桌上撞断了一角。疯牛走后,我娘还是不放心,叫我爹整日都不许出门。我爹便倚窗望景,顺手抽出了发簪掏耳朵。突然来了一阵狂风,吹得窗户向内猛阖,撞着我爹的手肘,使得那发簪从他耳内直贯入脑,瞬时就要了命。”她少停片刻,定睛于他道,“那一支发簪是牛角做的。” 一股阴凉爬过了詹盛言的脊梁骨,令他寒毛倒竖。他调理了一下心绪,尽量沉稳道:“咱们不做逆天之举,只是不应天命而已。咱们逃吧,一起逃走,远远地躲起来!” 素卿再一次苦笑出来,“我娘逃到了大山里,躲了几十年,可我这不是就在你怀里吗?” 詹盛言蓦地里热泪盈眶,“那怎么办?我不要你入宫,我不要和你分开,死也不和你分开……” 她眼中的凄寂好似被火石“嚓”一下擦亮,“你真的死也不和我分开?” 他点头,除了点头就是点头。 素卿扑过来搂住他,灼热的泪珠子烫着他鬓边,“石头,我的石头,我真没白爱你!” 她两腮上涌满了笑意,热切地捧住他胡子拉碴的脸,急不可耐地说:“就这一条路!出局的棋子,本事再高的棋手也拨不动了。天命总是得到它想要的,凭什么呀?这一回咱们可不受它摆布了,自个儿的命,咱们自个儿来做主。” 詹盛言仍处在愕然不语时,已见素卿由前襟里抽出她那把银妆刀,拿拇指顶开了鞘皮,“石头,你和我命不该结,既起了这念头,马上就会冒出什么人来挡着咱们寻死,夜长梦多,得速速动手。我是应着你的命所生,因此得你先断气。你且等等我,我跟着就来。咱们的魂儿搂在一处,亲亲热热缠两日,然后就跟着满天的秋雨秋风一散,老天爷再动怒,也只能干看着。” 她定着眼觑他一觑,绯然红了脸,忽地给了他一个无比热烈的长吻,又将湿软柔嫩的双唇轻轻挨蹭着他,“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再亲亲我吧,求你了,狠狠地亲亲我……” 詹盛言本想与素卿商量一个开脱之法,怎知三言两句间竟被她逼上了穷途死地。他心生震动,但被她这一吻,猛一阵爱潮翻涌,亦是死念陡起。他一把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下去,在她断言福祸的唇齿间,他清清楚楚尝到了宿命的滋味。 素卿紧闭了一会儿眼,又万般不舍地张开,喃喃着气息道:“我真后悔之前还和你发拗,没早早的……唉,叫你白和我好了一场,连我身子也没沾过,最后却要和我并骨。石头,你不会觉着亏了吧?” 詹盛言挣红了双目一笑道:“我两个月前就该陪着父亲一起受凌迟的,今儿却抱着我的小仙女一起死,赚得好一笔风流账。韩素卿,你虽是因我而生,我詹盛言到底也为你一死,咱俩两讫不欠。这一夜,就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吧。” 素卿含泪带笑望着他,脸盘如海棠凝露,流淌着前所未有的幽媚情致,“我活了这么大,就临死这一刻最开心。我真开心,原来早在出生之前,早在这世上有‘我’有‘你’之前,我这个人就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你了。你让我这莫名其妙的一辈子统统都值了。” 她徐徐翻过手腕将小刀对准他心口,最后睇了他一眼,带着无限的柔情蜜意低语道:“亲哥哥,你妹子手快得很,一下就好。咱们俩永永远远在一起。” 随后,她垂落了双目,盯住了自己手里头的刀。 詹盛言感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嗵”地撞击着刀尖,眼见素卿的手腕一收,猛地刺向前。 她一跌,刺了一个空。 他在末一刻闪避,避得星驰电走、矫捷俊逸,是千征与百战才可练出的非凡好身手,却叫他惭愧得头也不敢抬。 詹盛言后退了几步,一手空捂在心脏前,一串急急如律令的心跳后,他才敢接迎素卿的双眼——她眼中那些属于凡女的喜悦和爱意已统统熄灭,仅留下巫者的全知全觉。 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对着这一双眼睛辩解?他磕磕绊绊,期期艾艾,“素卿,对不起,我、我做不到。家慈她——我娘她就在隔壁,她已经失去了太多、承受了太多,我不能跋山涉水地回到家,就为了把儿子的尸体抛在她眼皮子底下,我不能这么自私。素卿,我对不起你……” 后来他还说了很多话,太多太多的话,像是在劝服她,也像是劝服自己。说不好哪一字就说起了“天命”——天命仿似以一扇窄门连接起他的人生与预言,推开这扇门,大道如青天。 “抽刀怎能断水?人怎可绕开天命?顺天应命,方是你我的正道。素卿,你听过西施吗?‘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88]。范蠡私自与西施定下情盟,却仍为了光复越国而把她献给了吴王。西施使吴灭,又复归范蠡,二人同泛五湖而去。素卿,你就当我是那个委曲求全的范蠡,你是忍辱负重的西施。你替我詹家入宫向白家寻仇,一旦大仇得报,我必定百计千谋将你从宫中救出来,那才是永永远远地在一起。素卿,我们为什么非在今夜一死?明明两年后、三年后,我们可以泛舟五湖,逍遥一世?” 素卿睇着他笑了,凉丝丝的笑意从她眼睛的后面涌出来,“石头,你听听你自己,好像是我在说话一样,连你这样一个不服气的人也开始说什么‘顺天应命’……你可还记得你一手拎起那只兔儿,质问我它当生当死的模样吗?” 他又疾步上前,跪倒在她脚下,夺过她一手摁住了自己的胸口,“小巫女——我的小仙女啊,你瞧着我的眼睛,摸摸我的心,你用哪里去感受天命,就用那儿来感受我!把我的心肝肺腑都瞧个透!我不是贪生怕死,我詹盛言自十二岁起就操戎马生涯,从没把命当回事儿,我愿意自个儿剜出心来搁进你手里让你瞧一个明明白白,只不过你还得像对那只野兔一样,再令我活过来。我早就没资格一死了之了!我父亲与族人含冤莫白,詹氏的后根仅剩我一人。我家里头最受宠的小妹妹在窑子街被——”他噎了一下,好似冷不丁被攫走了声音。过 得许久,他才哑声道,“我长姐和小外甥还都在冷宫里受苦,父仇众难全在我一身。我死,也不配这么抱着你欢欢喜喜地去死,只可抱着敌人同归于尽。但这一场仗,只能你替我去打。好在天命站在我们这边,你一定会赢。” “如果天命站在我们这边,它就不会给你一个家,再把家人全从你这儿夺走,让我们相爱,再把我们拆开。天命从不在谁的那一边,它照管万物,也凌虐万物。这一局棋里头,不管你是将军还是小卒,都只是棋子。” “我、我们……” 素卿的手仍留在他心口,切切抚摸着他的心,“你不必再说了,我全摸到了,我在你这儿摸到了仇恨挖出来的血窟窿,你以为我可以帮你修补这个窟窿,”她对他摇摇头,眼神一点点变得哀婉而温柔,“我只会在你心上挖一个更大的窟窿出来,叫你昼夜疼痛,终生离不开麻醉的药剂。石头啊,假如你非要这么对自己,非要我这么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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