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猫儿姑喜眉笑眼地回去传话,白凤便搓着念珠向憨奴幽幽道:“我委实精神不济,跑不动了,你替我一趟吧。去和柳老爷子说……” 憨奴附耳细听,一面诺诺地点头。斜射的日光在她脸上印上了一个钱币大小的亮斑,倏忽轮转,便见那斑点已拓在了柳老爷子圆滑而机警的脸容上。 他也泰然自若地点着头,拿拇指抹了些鼻烟点在鼻孔下头,将鼻翼抽动了两下道:“凤丫头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为免上一次温雪和凉春那样的失误,这一次,她要把两个小丫头一起收拾掉。” 憨奴的脸被暗影吞没,只余耳边的一对蜂赶菊银坠子摇曳着两点轻光,“烦托您老了。” 柳老爷子搓弄着手中的琥珀鼻烟盒,半闭了两眼,“小事一桩。你和凤丫头回话吧,明天这两个小丫头‘携宝私逃’之后,就是三法司一起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到她们一根头发丝。” “姑娘说,她们‘卷走’的宝物,就是给您的谢礼。” “凤丫头客气了。” “姑娘也说了,等您亲眼见到那一对钻镯,再谈‘客气’二字。” 柳老爷子大笑起来,他真喜欢白凤,她的狠绝和慧黠他从没在第二个女子身上看见过,只除了—— 他衰老的心脏訇然一痛,他忙就遮掩着挑起了一抹鼻烟,狠狠吸入这直透五脏的辛辣;假如往事有滋味,这就是往事的滋味。 憨奴出来,站在柳宅的二门外望一望,摘下了纽扣边的一条亮绸手绢在几个指头上来回缠绕着,“你们大爷呢?今儿没在家?” 门外的一个小厮笑着摆摆手,“我们大爷在姐姐你家里头呢。” 漫起在腮颊的两片红云使憨奴姿色平淡的面庞骤显得怦然动人,她将手绢一甩,“我啐你一脸!” “我又没说错,槐花胡同,还不是姐姐家?”小厮嘿然一笑,比了一个手势,“被贵连班的蒋文淑缠住,热得要了好几个连台,住了快十天夜厢了,简直是落进了八阵图,明儿还说要打猎呢,不知能不能闯出来?” 憨奴悻然不语,适才泛起的红霞又在脸上一分分退却;如心潮的涨落,来去无人知。 夜幕初张,微云淡抹。 一弯新月泊在了树杈间,如即将起航的小小金舟。然而三位少女谁也没心情赏鉴这昏薄的月儿,万漪和书影倚靠在一起,盯着红绒盒中一只流光泼溅的钻镯发呆落泪;另一只镯子就戴在佛儿的手上,她把自己的手横陈在眼底,也盯着那仿似含着一团火焰似的光芒,若有所思。 猫儿姑说了,明日要她和万漪一同出条子,所以佛儿满心里只琢磨着如何着意理妆、如何巧言献媚,才好使这一位神秘的大客摈弃万漪,转而挑中她。 其实佛儿根本就不消费神,她和万漪早就一并被挑中了,她们俩那一位神秘的客人,叫“死神”。
第三十二章 《万艳书 下册》(7) 新妆落 残枝筛遍了碎月,便又已是东方初白。 一大清早,猫儿姑就亲来催促着万漪和佛儿起床洗漱,又将她们装扮得花团锦簇,送上了等在门外的一驾大车。 因白凤曾反复叮嘱说这一位客人最讨厌闲杂耳目,所以一概婆子丫鬟都没有跟局,只万漪和佛儿两个人孤零零地抱着自己的琵琶与鸳鸯剑并坐在车里。马上就要到端午,太阳一出来,车里头闷热得和蒸笼相似,又把两个人腕上各戴的一只钻镯耀得晶光乱闪,斑斑点点全蜇在人面上,更使这一段无言的旅程令人烦躁难当。 终于,素来不爱理睬万漪的佛儿也憋不住搭茬道:“这车怎么净往城外走啊,莫不是客人住在乡间的别墅?你上次也是被送去那儿吗?哎我说,眼前也没外人,你可以告诉我‘他’是谁了吧。” 万漪却只抿抿嘴,“晚一些见着,叫‘他’自个儿告诉你就是,我不方便说。” 佛儿赌气把头一扭,“行,给你脸你不要。回头客人见了我,把你当伤风的鼻涕给甩了,你也别来巴巴黏着我。” 万漪只默不作语,心中别有一番计较。此行若果真是那一位客人所召,那她说什么也得拦住佛儿,书影说得对,女儿家最怕糊里糊涂失了身,佛儿年纪小还不懂,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像她,她早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倒也好办,到时只要她在客人面前出言相激,佛儿绝不能忍耐,一旦露出乖戾的本相,必不为客人所喜,便可完璧归还。但假如这辆车的目的地并不是那位客人的居所,而是白凤布下的机关,她岂不是连累了佛儿? 万漪不敢再深思,只好撩开了窗帘望景,却见车子早已驶出了城郭;她来到北京后一直待在怀雅堂左近,也不知这一带是哪里,唯觉一片乡土气息扑面而来,漫漫的都是重青匝翠的庄稼和菜地,一处处村庄短垣林立,有几个村妇在井口的辘轳边打水谈笑,倒也安然闲美。 然而渐渐就不再见人烟,景色也愈发荒凉。车子经过了一大块高高低低的丛葬义冢,地面忽就凹下去,又走了一顿饭的光景,远处便浮现出一处水面沄沄的芦苇塘。塘前是一片绿柳绕堤,沿堤一块敞地上盖有一所三合院子,黄壁土墙,齐着墙底钉满了两排马桩,桩上拴着十来头牲口,还有几个人抄手闲立,都穿着短打,拦腰系着各色宽板带。横看竖看,这里也不像个贵官的避暑所在。 因此一下车,佛儿就颇感疑惑地瞧向万漪,万漪也惴惴向佛儿一睐。二人心中都有些嗵嗵打鼓,猛听得车夫在背后吆喝了一声,紧接着就从前头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把她们呵得都打了个激灵。 两个十分健壮的大汉迎出来,笑嘻嘻把她们往正房里让,“两位姑娘来啦,请进去吧。” 一进门,嗡嗡作响的燠热就卷上身,同时扑来的还有一股微甜的腐臭气息。佛儿将鼻尖抽嗅两下,原本点脂敷粉的脸孔一瞬间就被汗水吃透。“这是什么鬼地方?!”她厉声高喝,扭身就要夺门而出。 门早被那两名壮汉给堵上了,又不知自何处冲出来几个身高膀圆的大汉,拎小鸡一样把她们俩一起拎进了屋里。自横梁垂挂下十来条长短粗细不一、锈迹斑斑的铁索环,万漪和佛儿都被高吊起两臂,手腕也被扣进铁环里。而在这之前,她们原本紧抱在胸前的琵琶和鸳鸯剑均已被夺走扔到了地下,头上手上的首饰也被粗鲁地拔去,分戴一对的钻石镯子一样被解掉,并放入一只锦盒中,被捧到了一人面前。 “五爷,东西在这儿了。” 被称作“五爷”的那个人养着一嘴焦黄胡子,枣核小脸,肉泡眼,眼珠子在手镯上一绕,就兴味索然地伸手将匣子盖起,“收好吧,回去给老板交账。” 随后他就看向了万漪和佛儿,目光忽变得热切,好像打算拿眼睛把这一对女孩子剥光——从衣裳直剥到白骨。 万漪望着这瘆人的目光,顷刻间已明白这是白凤叫人来取自己的性命,仿佛有一桶冰水沿着后脊梁灌入,整个人都僵冷至骨,呆呆地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却听佛儿亢声高喊了起来:“你要干什么?你是什么人?是朱佩韦那个老虔婆派你来的?!” 这无端莫名的“朱佩韦老虔婆”倒令万漪一怔,未及她细思,早已听佛儿泼水一样地骂下去:“我劝你别错了主意!先去打听打听今儿叫条子的客人是谁,趁早夹好你那膫子,松松手放姑奶奶走,才是你的造化!” 五爷哈哈大笑起来,他走上前两步道:“好泼辣的小娼妇!我用不着打听,今儿叫条子的客人就是你五大爷我。我倒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猪’啊‘羊’啊,我只有我这一群乖狗儿。” 就在他讲话的同时,他身后传出一片杂沸的狗叫,一片“汪汪汪”的声浪中,五爷抖高了他那毛竹嗓子道:“得了,给你们俩丫头片子一个明白吧。今儿这个局,它就是个‘局’。过一会儿,载你们来的车夫就会回去报说,你们俩借口在路上解溺,戴着这一对宝贝镯子逃跑了,就此失踪。” “失踪?”佛儿把两腕上的铁环扯得哗啦作响,“你是谁?你不是那老虔婆的人,又是谁?我和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叫我失踪?失踪到哪儿去?” 五爷咂了咂牙花子道:“反正不能到外头的苇子丛去。好比头两年那一桩私奔案,结果又被人刨出来一个脑袋、半截尸首,闹到官面儿上尽是麻烦。这一回呀,你们俩放心吧,我保险连一块骨头,连一点儿骨渣儿都不会给你们留下,有了我——哎哟,你这讨饭孩子!” 他正说着,一条狗冲到他脚边龇牙吠叫,他垂下手满面慈爱地抚着那狗,“能多久没吃,就饿成这样子?你一会子可细嚼慢咽着,一顿撑死了,以后可就没的吃了……” 他和那狗唠唠叨叨地说着,他身边还有十来只猎犬在不断地扑叫,后头牵狗的一干汉子们全已是热汗乱流,令人直担心他们手一滑,就将纵出这一群饥肠辘辘的畜生。 佛儿悚然有悟,先低骂了一句,随即就狂喊乱叫了起来,“你他娘疯了!你这个疯子!放开我!放开我!救命!救命啊!来人啊,有没有人——” 五爷满面惬意而叹:“小娼妇的嗓子真不错,甜、脆、亮,你五爷喜欢。叫,好好地叫,再大点儿声。” 但佛儿没能再叫下去,她“噗”一声,接着就大咳了起来。某种温热滑腻的液体兜头向着她浇过来,直扑入她大张的嘴里,咳喘稍一歇,佛儿就尝出来了,这是牛肉汤的味道。向来只吃素食的她太久没碰过任何荤腥了,肉味令她的肠胃一阵蠕动,她低下头,开始大呕特呕。 另一边的万漪也被人浇上了一盆肉汁,同一刻也已明白了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她筛糠作抖,在喉头滚动的所有话语都被来回磕碰的上下牙撞了个烂碎,仅能漏出几丝哼哼般的惨鸣。 饥饿的狗群嗅到了肉汤的鲜味,更是红着眼扑蹿,哪怕颈部的皮圈已紧得勒进了肉里,仍是拿前爪扒着地往前蹭,哈喇子直淌。 五爷笑容满面地举起了一只手,这时候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当他这只手落下的时候,他背后那十来只恶犬就将群起而上,将两个女孩活活地撕食而尽。 佛儿的嘴角挂着呕出的胃液,挣起了余声道:“救命,救命……救命啊!” 仿佛特意回应她的呼救似的,大门訇然洞开,一片金黄刺目的天野铺开在眼前,自那光晕中涌入了数十人影,迅速雁翅排开在两边,拥着正中为首的一人。那人背着光,面容一片模糊,但腰细腿长,举止灵动,几步就走来了五爷跟前。 五爷正举在半中腰的那只手空空地坠下,垂去身侧,屈身向那人唤道:“小老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我在这附近打雁来着,结果几条狗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一个个全拉起肚子来,我记得你这儿养着一群猎狗,给我用上一用。”那人的声音充满了权力感,但听起来却轻松非常,而且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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