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一改之前的趾高气扬,谄声道:“哟,小老板,这可真不巧。这群狗今儿有活儿,您瞧。” 那人方才注意到被吊在梁下的二女,他望了望她们,又转目一望跃跃欲扑的狗群,“这两个犯什么事儿了?” “这可不清楚,老板只交代下话说要办了。” “这么着‘活办’,也是老板交代的?” “那倒没有。只不过——呵,您也晓得——好几年前老板曾替九千岁办过一个窑姐儿,当时是按九千岁的意思活办来着,那位姐儿也就比这两个小雏儿大不了多少,被狗撕碎的时候,一副小嫩嗓叫得那一个好听!简直让人天灵盖都发酥。小老板您那年还小呢,如今正巧赶上,不妨留下来一块品咂品咂,有年头没见过这样的好货色了。” 却原来这一位五爷乃柳老爷子所掌帮会中的得力干将之一,柳老爷子素与官场人物关系暧昧,早年也曾替尉迟度办过差;尉迟度一度宠爱一名妓女,妓女却与他人私通,东窗事发后就是由柳老爷子负责处置,而五爷就是经办人,眼看着那妓女被狗群撕咬而死。普通人经过这样的场景,恐怕要夜不成寐,五爷却大为反常地回味不已:人过中年,不同女人在他面前脱得个光溜溜早已变得同样无聊又乏味,唯有最露骨的挑逗——真正的露骨,每一根艳骨都被利齿从血肉里剥出——才能够刺激到他麻木的感官,重新唤起他久违的兴奋。 而他的兴奋显然引起了有些人的极度不适,一道光线掠过了来人含混的脸容,照出他眉心处的隆起。“这么两个黄毛丫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罪过?老板既没发话必须‘活办’,就给她俩一人一刀来个痛快吧。留上五条狗处理尸体足够了,其余的给我拉走。” “这……” 五爷还在犹豫,佛儿已烈声疾呼起来:“救命!救命!”原来她在惶遽中收神细听,已听出这来人的地位在五爷之上,且不似五爷性格残暴,因此极欲在这位“小老板”的身上博取一线生机。“这位公子您行行好,救救我,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是冤枉的,他们抓错人了,我是冤枉的!” “她的确是冤枉的……” 大家又转向这微声所发之处,连佛儿也一道转过头,但见吊在她旁边的万漪提起了一丝活气道:“公子,不关她的事儿,她什么也没做过,都是我一个人。” 其余人等倒还没说什么,反是佛儿率先怒目圆睁地发作起来,“我就猜到是你这狗丫头!你又背着我干什么心穷眼浅的勾当了?你——你不会又招惹了凤姑娘吧?” 万漪咬着牙闭起眼,点了一点头,“公子,我撞破了凤姑娘的一件秘事,可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会说出去,但凤姑娘信不过我,总要拿我一条命就是了。不过、不过她——”她睇着佛儿道,“她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您高高手,放了她吧。” 佛儿至此更是把嗓子都要叫破:“您都听见了!这臭丫头亲口说的,她的事儿和我没关系,谁的枷谁来扛!公子您明断如天,一定公侯万代!” 那位小老板略带好奇道:“你们所说的凤姑娘,是怀雅堂的白凤?她有什么事儿叫你给撞破了?” 他向万漪发问,万漪却只惨然摇首道:“我不能说,当真是不能说,公子非要逼问,我也只有一死。但求您行行好,放过我这一位妹妹吧。五爷!五爷!” 万漪又仰着脖子向五爷唤了两声:“五爷您放她走吧,只要您放她走,才这位公子赏的‘痛快’,我宁可不要,我宁可被您的狗活活地、活活地……” 她的话没说全,就已虚脱了一样,软着身颈摆来荡去;铁索在她两腕上哗哗地响着,她的人仿似是一株即将折殒于暴雨的芦苇。 佛儿听见万漪竟如此切意回护,倒有些出乎意料,她把渗入嘴角的肉汁“呸呸”地往外喷两口,“原就是你连累了我,可别想我承你的情。” “我不求你承我的情,就想拜托你一件事。” “哼,就晓得你不会白大方。” “这件事不难办,你准办得到。你回去和我书影妹子说,说我并不是失踪了,而是开罪了客人被处死了。这件事是绝密,叫她别刨根问底,况且问了也白问。你只代我转告她,她永远都是我最看重的妹子,我不能够活着疼爱她,死了也必定护佑她平安喜乐。” 佛儿绝没想到万漪所求只是这样小小不然之事,不由有一丝诧异,“就这样?就和她捎几句话?” 万漪苦笑道:“你逃出了命去,我左右还是落一个‘卷宝失踪’的贼名儿。要是我书影妹子也和别人一样听信了这说法,岂不是以为我这个姐姐为了一对镯子就不要她了?在我心里头,她还抵不过那几块冷冰冰的金刚钻?再说我这死不死活不活的‘失踪’又该折磨她多久?她准会想,我要还活着,为什么不找她?说好了和她相依为命,怎就抛下她一个不管了?她该多想不通呀!不如告诉她我死了。我不是自愿抛下她,我只是死了。” 佛儿不耐烦地把脸别过肩上,将那些不住淋漓而下的汁水蹭了两蹭,“你这一篇妈妈经且留着我逃出去再说吧。” 她们俩都没留意,一直在不远处的那一位小老板忽地凝神伫立,就仿似万漪所说的一席话之中还暗含着什么神秘的隐语,如藏在稻草堆里的金针,而唯有他捉到了这根针。 他沉下睫毛,眼中几乎漫起了一重温存的神情,“你也是槐花胡同的?你叫什么名字?” 万漪迷迷怔怔地向着他抬起眼,忽就听得“嗷”一声,登时吓得她顶门走七魄、脊上溜三魂,两眼一翻,早已死去了大半。 但见一头饿犬挣脱了颈绳,后腿猛蹬,朝着这里就飞扑而来,活像是一道裂空的闪电。 然而这闪电却被一只手截断。 谁也没看清那小老板是如何出手,只看到一霎后,他右手的中间三指就已穿过了项圈倒勾着,把那狗如吊死鬼般拎在手里头,勒得它两眼翻白、四脚乱刨。这一手快、稳、准、狠,非练家子十年不能有之功,可小老板的手掌却半分也不带习武之人的糙硬坚实,反而细滑柔腻,泛着槐蜜般的光泽,只不过他食指、中指与无名指三指居然是一般长短,看起来稍显怪异。 他将手指一抽,就把狗掼去了地上,同时自个儿皱鼻龇牙,从嘴里发出了一种隆隆的低嗥,不知是狗叫还是狼叫,总之直令人汗毛倒竖,一屋子又跳又咬的疯狗听了这一声后都呜呜地哼着,屈起了身体向后退缩。 万漪空等了半日,仍不曾等到咽喉被扯碎,这才抖抖索索地张开眼皮,刚好瞧见小老板收起了一口银白的牙齿,把面庞转向她。 隔着头上、脸上油腻腻的汤汁,隔着因她的抖动而摇摆不定的光影,万漪第一次看清了对方——他的脸庞仍被收裹在半明半暗之中,但她看清了他的眼睛,一双在昏暗中依旧有力慑人的黑眼睛,黑如沥青。 对着这样的一双眼,不管她原先准备说些什么,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但随即她就看到,这双眼在她的视野中退开去,他走远了数步,掏出一块手绢来盖掩住口鼻。跟着万漪才觉出自己两腿之间的潮烫:适才的惊吓使她走了小水,尿液一路滴答着在脚下聚起一块水晕,混杂着身上的牛肉汤汁,那一股气味可想而知。也不知是后怕还是羞愧,万漪一下子抽啜着哭出声来。 事情的发生只在电光石火间,五爷此刻才转过神,大骂不止:“这该死的孽畜,居然敢冒犯小老板,来人,来人,给我拉下去!” 立即就有人把那狗拽去了屋后,两记闷响、一声呜咽之后,一切复归于沉寂。 小老板又拿手绢抹了抹两手,将之揣入怀中,回转了身体。这一转,他的人便正对着大门,无遮无拦的天光猛一下全泼在他面上,就仿似这一片苇塘、这所三合院子、这群狗全都是由同一种沉黯的颜色描绘而出,只有他是其中唯一的一笔烈色:样貌英锐夺目,青春又轻佻,残酷而迷人。 错不了,这是柳大爷柳梦斋。 他挑了挑嘴唇,露出非他莫属的、唇角斜向一边的笑容,“五爷,我有一事相请。” 五爷弓下腰,“小老板但有吩咐,无不替您办好。” “不用你办什么,只这两个小丫头,替我饶了她们就是。” “这可——” “可什么?” “老板吩咐了,这两个务必得尸骨尽毁,就留下根小指头都交不了差,何况全手全脚地从这儿走出去?那老板的话岂不成了笑话?” “我才约莫听明白了,老板也不过受白凤姑娘所托,回头我自去和凤姑娘讲情。” “老板责问起来,可没人担得住。” “老板有责问,我来担,用不着你吃挂落。” “那就麻烦您现请老板的话来,我们这一班人和狗无不遵办。” 五爷虽满赔笑脸,却只毫不松口,柳梦斋已是怫然不悦,及至又听对方道——“小老板您惯于怜香惜玉,可也请体谅体谅下边儿的苦衷”——就不由他疑惑这一句“怜香惜玉”乃是对他酷爱流连风月场所的讥讽之语,更是羞恼并作。但柳梦斋越是气恼,脸上的笑容反而越深,一面的嘴角也就偏斜得越厉害。 “我再问一遍,这两个小丫头,能放不能放?” “哟,这可请您恕罪了,真不能。” 柳梦斋负气般地点着头,“你不放,我去放。” 他走回到万漪她们身边,俊妙的脸容就因肉汁、尿液、汗水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浓郁气味而皱缩了一下。他重掏出那一条手绢,将之撕扯成两条,团起来塞住了两边的鼻孔,又从腰下扯出一条细链,粗看像是金银三事儿[18]。万漪见他从链子上拴着的几样工具里拈起一根好似是挑牙的金属扦子,一下就捅入她腕上铁索的锁眼里。 他推拉着扦身进进出出,一面撮圆了嘴唇吹起口哨来。哨风将垂在他鼻下的两片轻薄绢布吹得一会儿飘、一会儿落,好似是对舞的白蝶。 他吹的是一首调门轻快的小曲,才刚起了一个头儿,万漪已觉两条胳膊重重地落回到自己身侧,血液开始了回流。须臾,佛儿也在她身边一脸发蒙地揉搓着两腕,仿似同样不敢相信居然如此轻易就脱开了束缚。 柳梦斋早就将细链一抖藏回腰下,又转过身对着五爷将两掌一拍,面带微笑横展双臂,犹如名角在谢幕。 五爷肃容道:“小老板,这实在使不得。” 柳梦斋笑道:“九爷——” “是五爷。”五爷小心翼翼地纠正道。 柳梦斋长弓起身体,将面孔直凑到五爷跟前,伸指摁住一边的鼻孔,将另一只鼻孔猛一喷,其间的塞布就直接飞落在五爷那张枣核脸上。 “等我在老板那儿告过你的黑状——”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2 首页 上一页 91 92 93 94 95 9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