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帮门、我的财产,再加上我自个儿,换我儿子一条命?” “柳大爷是您独生子吧?哦,我听说您还有个小儿子,不过和老夫人一起失踪了——死了?那么柳大爷就是您唯一的儿子吧?” 柳承宗从鼻子里哼一声,仿佛在说,那又怎样? 唐席的眼神则在说,得了,别装了。最终,他依旧叹了口气说出来:“要是我们的‘唯一’被人拿住了做交易,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这头糖蒜……” 柳承宗幽幽凝视唐席,唐席说得不错,假如自己还有其他儿子,他的确会权衡一番的,是不是还有人更聪明、更优秀,更值得他倾尽所有?但眼下这个局面,他毫无选择的余地。他只有柳梦斋这一点骨血,蠢得让他生气,也蠢得叫他心疼。 他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他站起身,大步走过去,“你怎么敢?我问你,你有唯一吗,啊?你有,是吧?那是什么?那是谁?你又是谁?我派出那么多人查访你底细,你的过去为什么竟是一片空白?!” 唐席也一跃而起,眨眼间,柳承宗就逼到他面前;他们的身量几乎一般高,鼻尖相抵,气息相闻。 “你到底是谁……” 唐席被柳承宗眼底的激烈、绝望和疲乏所打动,他多么想对他坦白交代、和他抱头痛哭:我叫庄易谙,我的过去惨烈到不可回顾,而我的“唯一”与你的“唯一”就被锁在同一层地狱的两个单间里,我羡慕你,因为你马上就可以下去拥他入怀,而我还得独自在这里苦苦战斗。 他把这一切都化作了冷淡又得体的一句:“老爷子忘了吧?赢家才有资格提问。” 柳承宗的舌头在嘴缝里一闪,就如同刀光在鞘皮口翻转了一下,但他终究保住了骄傲,没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唐席只听见对方浓重的呼吸声,他不禁暗暗希望自己脸上的煳味和鲜血能够稍稍使眼前的敌人得到一丝快慰。 柳老爷子退后了两步,整个人仿似突然间缩小了一圈。“世道变了,如今,人们都不信守自己的诺言了。” 对付这种场面,唐席极有把握。虽然他自己没什么经验,但他听过不少男人在酒后吹嘘如何一步步使女人屈服,令唐席印象深刻的是,那过程听起来和他每每诱惑男人跪地受降时一模一样。女人解开裙子、男人交出武器的最后一刻前,他们都需要你的保证和誓言,永不变心的哄骗,千千万万遍。 不过这一回,唐席是真心的。 “老爷子,我绝不会对您食言。您很清楚,我不恨您,也不恨大公子,咱们走到这一步不过是因为——”唐席腮颊上的血流淌进他衣领,他举起被染红的两手,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手势来完结他想说的意思。 是啊,走到这一步,究竟是因为什么? 柳承宗也久久地沉默,许多的前尘往事蜂拥而至,他有些不甘,也有些认命地跌坐入椅中,紧紧揪住了心口。 唐席自己拉过了椅子,坐去他对面。“老爷子,能叫人给我上盅茶吗?” 由这一刻起,他们将开始真正的谈判。 唐席之后和萧懒童描绘起那一夜,再三强调,当他从柳宅里走出来,看到的夜空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紫色。萧懒童将一层层绷纱贴在他半边脸上,眼圈通红地啐一声,“我瞧你不是被火给燎瞎了,就是燎傻了!” 而马世鸣对萧懒童讲起隐寂寺一案的后续时,心情则明显轻松很多。萧懒童奇道:“不对柳家动刑,九千岁能同意么?” “正是九千岁首肯。”马世鸣解释说,并且是徐正清出面说服了九千岁。而徐正清这样做,则是在为自己留后手。“徐大人曾被留门诬陷与安国公有涉,但当时并没有确凿证据,我就把消息压了两天,没往上报,后来这不就抓着花花财神现行了吗?但徐大人曾被我的人监视过,他担心九千岁将来会起疑,因此想彻彻底底表明清白,不希望舆情说柳家是‘屈打成招’。所以他劝九千岁拿免除刑讯、公开审问的条件,来换取柳老爷子缴械投降,这样对双方都有利。九千岁不必动用一兵一卒,就能拿下整个留门。柳老爷子也不亏啊,你想,他要拒捕,和官军对抗,能撑上个三两月就算了不起了,可负隅顽抗的结果只可能更惨。不如就地受降,配合官府来解散帮门、清理财产,反正他和他儿子左右是个死,死前少受些活罪,不就是赚么?” “这回呀,九千岁可真是赚大发了,又有醉财神的宝藏,又有花花财神他们的家产——” “休提吧!那张挖出来的藏宝图受了潮,又被虫蛀,整个看不清了,唯一能勉强辨认的一处埋藏地点,还是之前‘尹半仙’上报过的。唉,空欢喜一场。” 萧懒童听说那藏宝图根本就是张废纸,不由得心绪里索索有微动。他垂低了眼皮,掏出香手帕来嗅了嗅,“原来如此。柳家真没运道,倘或这一次能够发掘出安国公的宝藏,以解财政的燃眉之急,九千岁说不定还能念他们为朝廷效力多年,放他们一条生路。” 马世鸣大笑起来,笑得发出了鼻鼾,“我的儿,你当九千岁拔除留门,单单为图谋他们家财富么?你也忒把千岁爷看得小家气了。” “不为财富,还为什么?” “留门这些年借漕粮的助运不断在下层发展势力,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哪一位执柄者,忍得了尾大于体这种事?尾巴大了,必会被切掉。别说留门还敢碰詹盛言那瘟神,就他们只烧九千岁这一炉香,照样也会是今日下场。” “呦,活着可真不易。小花小草的,就受人践踏,木秀于林,又招来雷霆之击。” “这好好说着闲话,你怎又多愁善感起来了?” 萧懒童顺势把帕子往脸上一盖,“我想起我那盆三醉芙蓉,八成是花房里漏了风,才去看,已很不好了……” 马世鸣把抽抽噎噎的他揽入怀里,一壁笑起来,“真是个娇脾气。” 萧懒童一面做出啼泣之态,一面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这一场厮斗与绞杀的全貌,可一笔笔推下去,唯只觉因前还有因、果后更有果,因果相缠,直令人心惊。 马世鸣睡下后,他独自推门而出,竟忽见层层叠叠的夜云间居然滚动着一爿紫色的月亮,如天上的山海,生出妖异的莲花。
第三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1) 三十四 自悲戚 之前十月的小阳春,天气曾有过一段回暖,槐花胡同里的姑娘们纷纷脱去了刚穿起不久的冬装,换以苏杭的织锦、倭国的鸟布、波斯的光缎、高丽的马尾……如百花竞放,在客人们面前争妍取怜。不过这所有,早就和万漪无关了。 当她初次由佛儿口中得知镇抚司并未对柳家父子用刑时,亦曾燃起过狂热的希望,认为事态仍有可能峰回路转。毕竟百花宴一案中,柳家的敌人唐席曾入狱受刑,柳梦斋自己也曾被刑部拿问,但两人最终都全身而退,或许这一次,金钱和权势依然会为它们的代言人保驾护航。可惜万漪的幻梦瞬息间便破灭。似乎一夜间,一切的进展都加快了:柳家的产业被大规模查封,留门弟子纷纷出京避难,而柳梦斋那班财势傲人的盟兄把弟们要么不屑于再提到这号人,要么一提到就痛斥不已,仿佛打算凭词锋的锐利来割断他们间的每一丝联系。万漪收到的致命一击,是来自佛儿。到十一月下旬时,佛儿也开始忙着挪走眼神,迅速结束她们间的谈话。有一次,她走投无路地恳求她,“佛儿,九千岁不是曾照顾过你吗?你能不能去求求他?”佛儿先露出惊异,继而是为难的表情来,“姐姐你想想,千岁爷拨给我这屋子,却不许我在外面宣扬一句,那就是叫我好自为之的意思。我去了,千岁爷也不可能接见我。就算接见我,我又哪来那么大面子替留门讨情?还不得被当成同党法办?” 事实上,佛儿最开始于唐席的授意下接近万漪,不过是为了利用她去操纵柳梦斋,而等柳梦斋顺利落入圈套,唐席为谨慎起见,仍命佛儿继续对万漪进行监视干预,以防出现任何意想不到的变化。但随着柳家的倾覆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万漪也失去了剩下的利用价值,佛儿自然再懒得为她花费任何时间精力,因此便日益疏远。可万漪素来是一腔单纯,以己度人之下,她却当佛儿是由于多方奔走无功而羞于启齿,又或是已得知了什么内幕却不忍对自己直言。于是万漪也不愿再过多纠缠佛儿,生怕害得“妹妹”内疚难过。就这样,她一天天愈发孤僻了起来,所过的日子足可称得上是“与世隔绝”;除了悲苦与绝望,再没有什么来探望她和她的狗——是的,她想金元宝从此后就归她所有了。 万漪与尘世仅余的牵绊,就是她的家人们。他们自从被赶出栖身的大宅,搬入神路街的杂院,吃穿用度一落千丈,再也摆不起富人的款。然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经过了金钱生涯的熏染,曾度了大半辈子的贫穷日子竟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一看万漪进门,一个个便将满怀的牢骚怨气都冲她抛来,不住口地抱怨院落如何浅隘、房屋如何阴湿、邻里如何野蛮、饮食如何粗陋…… 万漪早有准备,先掏出一包糖果来塞给弟弟顾小宝,打发他上一旁吃喝,又解开一只小小褡裢,将其摊开来放在桌上。 “这么少,够干什么呀?”娘将灯挑亮了一些,翻拣着那些碎银的成色。 “也足有六七两了,上回的总还有个——” “什么上回呀?早没上回了。” 万漪掌不住一惊,“上回我临走还搁下十余两呢,这才几天,难道就花完了吗?爹,您是不是又去赌了?我早和您说了,今时不同往日,千万不能再大手大脚,钱得紧着些花用,要不然——” 她一语未竟,已听“噼噼啪啪”一阵,胡乱堆放在屋里的几只木盆、竹筐纷纷翻倒,顾大西伸足乱踢着,一面戟指怒骂:“你个不孝女儿,简直活活气死我!” “女儿怎敢气您呢?只是从前有柳大爷照拂,爹出去玩玩也没什么,如今柳大爷……”她心口一痛,难以再说下去。 顾大西却满不在乎道:“没了柳大爷,还有杨大爷、榆大爷哪!” “哪儿来的什么杨大爷、‘余’大爷?” “啧,这蠢丫头!”娘在她额心一戳,“这个财神爷倒了,你不会找下一个?” 心头那股绞痛越来越厉害,万漪情不自禁揪住了胸襟道:“柳大爷对咱家恩德如天,他刚进去,我就在外头招揽新客人,于情于理怎能对得住他?” “什么对得住对不住?哦,难道一位老主顾破产,整爿商铺也都跟着歇业不成?” 万漪辩不过这歪理,急切中只好说:“娘,你可知,这就是我们槐花胡同的规矩!要是哪一位点大蜡烛的首客与姑娘分了手,那姑娘可是要穿孝停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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