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掘墓人这一精细无比的工种,还是唐席手把手教会她的。 正因存了这隐秘的念头,佛儿才打算全力推动自己与萧懒童的关系更进一步。萧懒童虽然不会受女色魅惑,但他维持名伶的排场是少不了真金白银的,以钱动之就是最便利的法子;不过佛儿不至于傻到正大光明地送钱给他,这将马上引动对方的警觉:你对我怀有何种企图? 不,无法察觉的行贿才是最为有效的行贿。 而借由万漪,佛儿正好能达到自己不留痕迹讨好萧懒童的目的——反正是那狗丫头自己要求送钱给萧老板的呀!于是佛儿当仁不让地收下了万漪交托给她的那只钱箱,又潦潦草草应付过局上的客人,之后就直趋配春堂。 [1]指仅仅查封财产,却不抄没。
第三十四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0) 三十三 莲花幕 这时已近深夜丑时,但萧懒童那边也不过酒宴方散,正在对镜保养肌肤呢。他那妆房内外足足差出了三个月的天气来,外头已滴水成冰,一进门却满室的芬芳温暖。 佛儿把那一妆台的鹅油、香胰、冰片膏、麝香乳、珍珠蚌粉、滑石轻粉……拨拉过一遍,斜眸轻笑,“堂堂萧老板,还用这些个过时货?哦,这个,可别再用了,里头带铅,白是白,久用会伤皮肤的。我下回给你带一瓶‘五色坊’的洋货试试看,比咱们的宫粉匀细,也好洗,洗过后脸蛋又滑又嫩。哎呀,你试了就知道……” 两人便大谈起美容之道,都是津津有味、娓娓不倦。萧懒童一边往脸上擦抹着一层又一层玩意,那之后,他把双手的手心洗净,便叫僮儿们端水下去,自己则倒了杯添过香料的热酒递给佛儿,“这阵子来找我,总不成为了熬夜谈论护肤经吧?” 佛儿见左右无人,便从怀内抽出了一张银票——她把那箱子里的现钱和金银分成了好几份,打算拉长线钓大鱼。 萧懒童又往手背上抹了些乳霜,正对搓着两手,便笑眯眯停下来道:“还不到腊月呢,这阵子给年钱,早了些吧?” 佛儿呷了一口酒道:“万漪那丫头叫我给‘萧老板’‘马大人’的,我扣下了一半,这半归你。” 她有意显得刁滑、贪心,却又在那贪心后流露出质朴的天真;佛儿反复推敲过,这该是祛除萧懒童戒心的最合适的那副面孔。 果然,他毫不推托就收下了她的好处。“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侄儿多谢姑妈的赏。”萧懒童开了句玩笑,就举着油光闪亮的两手站来她面前。佛儿笑着把那银票填入他怀里,顺道又在他胸口摸抓了一把。 他回过手肘护住那儿,嗔道:“干吗呀?” “白二爷”又端起了酒杯,双眼里笑韵悠长,“还能干吗?捞点儿回本呗。明明入袋的钱,还得分一半出来给你,我可真肉疼。可不给吧,又觉良心上过不去。” “说来新鲜,您还有良心?” “说来新鲜,确实有一点儿,此刻我就良心发动,深觉自己不该只拿钱、不办事。”佛儿舔了舔嘴唇道,“嗳,你能不能真格和马大人去打听打听花花财神在狱中的情形?哪怕只一句话,我回去也好给我那‘姐姐’交差呀。” 佛儿才不在乎给万漪交差,她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打听。在她看来,一切残酷无情的斗争都是增长见闻、锻炼心智的好机会。 萧懒童收住了笑容,他拍一拍被滋润得亮泽白腻的手背肌肤,在一把靠椅上重重坐下来。那椅上铺着狐皮袱子,他将指尖抚着死物的皮毛,带着些对宠物的怜爱。“其他的,老马一个字也没提,不过他说起了一件事,应该可以让你那姐姐略感安慰。一直到现在,‘里头’都还没对柳大公子动刑。”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佛儿盯着萧懒童,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气恼和无奈,你这死兔爷儿! 他也瞄着她,似笑非笑。对,我知道,但我就不告诉你这小窑姐,你待怎地? 他什么都知道,唐席告诉了他一些,马世鸣告诉了他一些,他又根据推测和想象拼凑了一些,最终萧懒童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柳梦斋被捕的当天,京畿内外的局势变得剑拔弩张。留门弟子均已是蓄势待发,许许多多码头的脚力、山中的挑夫、城里的帮佣、乡下的佃农……好像惊蛰后的虫子一样突然冒了出来,腰里头都别着武器——那些早就该被没收、销毁的大刀和匕首。镇抚司密探们将这些一触即发的危险情形一一上报,马世鸣紧张非常,一旦官兵和帮派间发生大规模冲突,他在九千岁那里就难逃其咎。 就在这当口,唐席提出,他愿孤身入虎穴,与柳老爷子面对面谈判。 是夜,在长久的延宕后——相信柳家内部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争论——那所大宅的宅门终于向唐席敞开。 唐席被请入一间暖厅——假如连屁股缝都被搜检,被领路人三番五次地狠狠瞪视也算是“请”的话。厅堂两壁挂满了屏条字画,中堂悬一张近三丈的草书,柳老爷子就坐在那幅大字底下;火盆摆在他脚边,一闪一闪的红光打在他脸上,显出筋肉的横张。 他翻起眼望过来,“自己坐吧。” 唐席拣了把椅子,落座后,他再一次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两个团伙的首领、兽群的头狼。 上一次他们坐下来谈判,是在百花宴刺案后。那一次谈判,以唐席向柳老爷子割让地盘、赔偿款项而告终。而这一次他们都已预先知晓,局面已倒转,乾坤已落定。 唐席直截了当地开口道:“老爷子,您留门和我万海会的门派恩怨、你和我间的私人恩怨都暂放一旁,这回,我是来帮您的。” 柳老爷子攥起了拳头,他那双拳头已经很老,但依然慑人。有那么一瞬,唐席真以为他会挥拳打过来,但柳老爷子只是翻过了双手平展开,放在火上烘烤着。 “小柳怎么样?” “已过完了第一轮审讯。柳公子招认,他是在监视我时,听到了‘簪花铁口’贞娘的说法,称柳老夫人的遗骨被埋于隐寂寺,故此他才上山掘骨。他将那一张藏宝图指为我的设计,说我布好局陷害他。” 柳老爷子顿了一顿说:“想必小柳监视你的时刻,你在别处?” “正是。昨夜里我在府中摆酒待客,几位客人均能够为我做证。至于簪花铁口,那时她也已在命馆中歇息,有她的贴身婢女为证。不知柳公子何以宣称,我们二人于同一时刻出现在庆云楼?” 他和他对视了一眼,一切都在两人眼神的交会处变得明明白白:柳梦斋上当了。他所看到的“唐席”不过是个拙劣的替身而已,被昏暗的灯光、严密的衣物,还有假装因伤风而改变的声线包裹得严丝合缝;而他所看到的贞娘哪怕是如假包换的贞娘,但只其贴身婢女坚称女主人早已睡下,谁又有能耐重新揭开前夜里空荡荡的被窝,指证她说谎呢? 柳承宗的腹部升起了一股悲凉的怒火,这些人竟利用小柳对他失踪母亲的执念去摆布这孩子,简直卑鄙到极点,然而——他不得不承认——确实精妙到极点。 从“噼啪”微响的炭火之上,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做了个手势,仿佛他能把这一切都收回。“你说你来帮我,怎么帮?” “老爷子,摆在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命令您那些徒子徒孙罢工、闹事,让他们袭击平民,或直接和镇抚司硬碰硬,重演延载十七年的动乱。” 延载十七年的动乱?呵!哪怕只蜻蜓点水的回忆,也令柳承宗——这个纵横江湖从没说过一个“怕”字的柳承宗——感到不寒而栗。但他调整好表情,仿佛他从未踏过那尸山血海的恐怖,仿佛他不曾在那一年、那一夜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幼儿。 他知道那头糖蒜还没说完,他在等他继续说。 只见唐席装腔作势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就摆出一种关切的神气来,“老爷子,您脸色不大好,您是冷吗?啧,是,三九天是冷得够呛,诏狱里就更冷了,又不许探视,也没法给送些厚衣裳进去……不过,马大人看您的面子,对贵公子十分关照,咱们小财神是在铺有稻草的石板上过的夜。可要是马大人听见一下兵刃相撞的声音——不管那是在棋盘街的粮店,还是在通州的码头——下一刻,他就会把柳公子从草堆上拎起来,扔去刑讯室的‘水包肉’。纵使您见多识广,怕也没听说过这种刑具。这还是摄政王时期的酷吏方开印想出的损招,一口铜锅,一把炭火,把活人拿铁链吊起在满锅的沸水上,直熏煮到皮肉皆落,再以——” 相对于柳承宗的年龄而言,他的速度和力量都令人骇异。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把唐席就地掀翻。 唐席感到背部压上了铁块一样的重量,一只钉耙般的手掌死死摁住他头颈,将他整张脸朝燃烧的炭盆里压进去。唐席急忙闭住眼,拼命侧过头,但依然被火星子迸上了皮肤,另一边腮颊上,则纷纷落下柳老爷子嘴巴里的飞沫,“屋外头全是人,我的人!一声令下,你就会被大卸八块。眼下看来,我连人都不用叫,仅凭这一双手,就能让你小子眼珠被烧掉、脸颊被烫穿——” “直熏煮到皮肉皆落,再以盐醋腌制,可以保证人在筋肉乱掉、浑身腐烂的情况下,清醒地活过三天以上。”空悬在炙热的炼狱上,唐席挣扎着吐完了他的恫吓。 他没别的选择,求饶从来都不是他们这种人的选择。 火从炭块里伸出了舌尖,针一样细,刀子一样薄。然后轰一声,炼狱猛然间自行下坠,没有拽上他一起。 火盆被撞开,唐席终于挣脱了掌控——柳承宗放开了手;唐席向后仰面跌倒,拼命地喘息着,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呼吸不到这种平常的、甜凉的、不带倒刺和焦味的空气。 他“火速”恢复正常,弹身坐起,两眼四面搜寻,却见柳老爷子已靠坐在对面的桌椅脚下,一袭冬衣的锦面上刻印着无数条皱痕,发须蓬乱,眼神枯涩,就好像人在刹那间被烤干了一样。 唐席即刻就判断出,威胁解除了。他这才腾出手摸了摸火辣辣的右颊,抹下来一手血,唇上的两撇胡子也被燎秃了。正当他低声咒骂着脏话时,柳承宗再度开口。 “我怎么信你说的话,信小柳还没受刑?” “老爷子,您必须得信。要不信,您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忘掉另一条路吧。” “另一条路是什么?” 唐席没好气地朝地下啐了口唾沫,假如要求柳家端一碗茶出来给他解解渴,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些?他忍住耳朵、面颊和嗓子的剧痛,沙哑道:“解散所有堂口,放弃一切顽抗。朝廷可以保证的是,入狱后,老爷子您和大公子都不会遭受刑虐,而且,如果留门肯配合上缴财产——吭,本来这层意思,马大人是叫我通过暗示渗透给您,但我怕一旦措辞上有误会,过或不及,那都不合适,所以就自作主张,明着说吧。只要钱财的数额能令‘上头’满意,柳公子便无须明正典刑,而是直接在牢里‘赐自尽’,届时找个替身换他出去,保他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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