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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

时间:2023-10-28 23:10:02  状态:完结  作者:伍倩

  华美织毯、名贵家具的围绕当中,唐文起向唐益轩说起那封信,还有那个女孩。

  唐益轩逐渐感受到了一股在胸口翻腾的兴奋,“那倌人已答应做证?”

  “是。到时候,儿子会亲口教授她证词的每个字。”

  “那么,无论此事真假,徐钻天都完了……”

  不用多说,任何胆敢同安国公搅和在一起的高官——哪怕只是在流言蜚语中,必将点燃九千岁最深的疑心,从中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唐益轩自己已六十六岁了,颇令他引以为傲的一部美须最近终于出现了零零星星的灰白,而从五六年前开始,就有许多人认为他已经显示出体力不支的老去迹象,一个个都想要瞅准机会把他踢下宝座。他们管他叫“纸糊阁老”,每个月上一堆奏表弹劾他,再给他起一个侮辱人的外号“唐棉花”,讥讽他“不怕弹”……那些幼稚的对手啊!他们居然以为只要贬损他的能力、罗列他的罪行、令他成为众“怨”所归就能够打败他!难道他们看不出,所有的怨气,他都是在替九千岁承担吗?对一位领袖显示忠心的最佳方式,绝不是以得力助手的面貌出现,与之一同分享风头和赞美,而是要像领袖脚边一条惹人厌恶的老狗,一旦他弄脏鞋,你就让他把鞋底的烂泥都在你身上刮干净——这种事,那些人怎么做得来?他们读熟了几本破书就自以为与众不同,在言辞上处处践踏他人,以祈求自己被高看一眼,他们当爬上巅峰是位列仙班?是接受膜拜?是施展宏图?是拯救天下?糊涂蛋们!巅峰,是最野性的眼睛们的对峙,是灯火通明的斗兽场。而唐益轩在这辉煌的兽群里战无不胜的唯一秘诀就是,他从不挑起撕咬,除非接到了主人的暗示。

  一想到徐钻天未来的下场,唐益轩训练有素的刻板脸庞默默舒展开来,而后他突然把沉思的目光转投向儿子,眼底弥漫出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你终究是不肯放过柳家那小贼。”

  唐文起再一次感到了对父亲的洞察力的由衷敬佩。从小他就着迷于父亲身上那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醒风范,随年纪的渐长,他也更加懂得品鉴父亲低调做派之后的强大力量:永远不显露优势、永远不暴露弱点。可惜的是,他的秉性和父亲截然不同,他更随和、更轻浮、更受到激情的感召。好在他不仅仅是父亲的儿子们之一,他也是他虔诚的门徒,他终于学会了利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特点,笑里藏刀、暗箭伤人。他们父子俩合作默契,一同在腥风血雨中护卫住了属于唐家的位置。如果说他这名长子令父亲有任何不满,那就是他屡屡引人瞩目的私生活。每当他又闹出什么不可收场的风流韵事,父亲都会大骂他一通。第一次是在他刚刚成亲后不久,他却搞大了陪房丫头的肚子,父亲像训小孩一样叫他跪在地下受责,唐文起当真被吓坏了,足足一个月都没敢在父亲跟前直起腰说话。后来次数多了,唐文起才慢慢反应过来,其实父亲心里根本不拿这些当回事——毕竟老头子自个儿房里也有一堆暖床丫头,种种姿态不过是做给他那位娘家背景强硬的媳妇看的。直到唐奶奶带人殴打龙雨棠那一次,父亲才有些动了真气,叫他收敛些。再等唐奶奶大闹白万漪的喜堂时,父亲一边照本宣科地骂他不知检点,一边却在骂姓柳那小子不知好歹——骂后者的语气要森冷得多。

  那时候唐文起就知道,父亲记恨上了柳梦斋。

  一条权力走狗的狗崽子、一个下贱已极的小毛贼,怎敢夺取被首辅之子看中的情妇的初夜?这根本和女人的贞操无关,这关乎于雄性的胜负。而胜负,就是权力。权力,就是一切。

  没有同权力打过交道的人才会认为,审判代表着真和假、对和错、正义和邪恶——或许在偷了一头牛、杀了一个人的小案子里是这样吧。一旦涉及需要三法司全体出动的巨案时,审判不过就是弄权高手们的过招,结果无非是交易达成,或者交易破裂。迄今为止,留门案异常顺利的进展只说明了一个事实:柳家通过政敌徐钻天的勾兑,与九千岁达成了“交易”,拿承认罪行来换取免遭刑讯,甚至是免死。那么,只要柳家变卦翻供,反过头来咬死徐钻天,徐钻天肯定会施展报复,取消谈妥的一切优待条件;而九千岁也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疮疤当众被揭,就为了在公众前证明他的宠臣不是逆党、他的命师不是神棍,也得严办柳家以正视听。

  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一个烟花柳巷里的小婊子,怎能有看得透这一层的政治眼光?但唐益轩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儿子之所以回头找这个塌台的小婊子,就是为了羞辱斗败的柳梦斋,而且他还找到了比单纯地得到他的女人更为凌厉的报复方式,他将让柳梦斋的女人亲手置他于死地!

  不愧是他的儿子,干得漂亮!毕竟男人唯一的美德,就是睚眦必报。

  父子俩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的笑声里流动着阴谋和嘲弄的味道。

  唐文起亲手为父亲点了一袋烟,带着孩子的好奇和学徒的敬意道:“父亲,儿子始终不解,父亲当时为何严拒柳家?莫不成早已听见了什么风声?”

  唐益轩吐出了一口浊痰,慢悠悠地说:“花花财神,就是他们柳家最大的‘风声’。”

  “这……父亲是指他太高调、太出名?”

  “出名,只有对一文不名的人才是好事。对家底雄厚的人来说,高调,就是和全世界找麻烦。那么多麻烦里,总有一条最后会害死他的,所以你也要更加谨言慎行,规束自个儿。”

  唐文起面带愧色道:“儿子懂得,如今往槐花胡同里跑得勤,不过是为了案子,家里那只母老虎也分得清轻重。等过了这一段,儿子会洁身自好的。”

  唐益轩笑了笑,这样的保证他听过上百次了,他们不过是一对心照不宣的老搭档,一方假装悔改,一方假装相信。他很清楚儿子对那个白万漪的感情,如果一条老狐狸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狐狸精给骗了,定会对她又爱又恨,既馋她的大腿,又想挑断她腿筋——唐益轩甚至有些羡慕起儿子来了,这样难得的激情,是对他们这些男人枯燥生活的最佳调剂。说到底,他们从早到晚拼了命地搞对手、被对手搞,要是还不能想搞哪个女人就搞哪个女人,不是太残忍了吗?他是个慈父,不能剥夺儿子这一点小小的乐趣。不过面子上总要做足,安抚好自己的儿媳妇,毕竟,那可是大同总兵阮勋家的千金。

  只要他们内部团结一致,那什么都不可能撼动内阁首辅与边陲重将的结合,哪怕楼外已是狂风呼啸、暴雪压城。

  [1]句出〔宋〕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

  三十七 骨遗香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每一天都长得望不见尽头。每一天,都在冷硬的被窝、缺口的饭碗,还有发出恶臭的马桶之间开始,然后在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痕间流逝,最终消逝在处处是窟窿的噩梦里。

  自从他被单独关押,柳梦斋只觉生活清净得可怕。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身处人群中,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有一大堆人跟着他:他的朋友、他的女人、他的篾片、他的仆从,还有他的鹰、他的狗……现在突然间一个都不剩了,连那个日夜折磨他的父亲也不见了。柳梦斋甚至有些怀念动不动就被父亲殴辱的那段时光,今天想起,他依然很惊讶自己的要求居然得到了批准,他被移送到另一分区的一所单人牢房里,无从得知究竟是那些人终于也受够了他们父子间的争闹,还是他的威胁起了作用,他们唯恐他这位重犯会自杀?

  总之,这个地方太孤单了。单间又小又黑,同样是铁栅木门,门上老高处有一个小小的窗洞,地下有一块高于地面三四寸的木板,就是床,床上一条酸气冲天的旧薄被。床板上、墙壁上,到处都刻满了字迹,有咒骂、有悔恨、有告别,还有下流的艳诗……刚进来那天,柳梦斋盯着这些字苦认了良久,直到蓦然醒悟,刻下这些字迹的人们,他们的思想和肉体都已被彻底消灭。他记得,当时隔壁还有个满口污言秽语的大汉,第二天那人就被提走了,柳梦斋只听他连连惨叫了几个时辰,再也没见他回来过。多亏他拥有这双听力惊人的耳朵,偶尔还能以刑讯室里的“热闹”打发时光,否则他真怕自己发疯。每隔两天,他可以去院子里放放风,他曾试着和那些持械的看守们攀谈,但他曾迷倒无数女孩的风趣言辞对他们毫无效用,他们一个个全都面无表情,攥紧长矛和大刀,命令他闭嘴——他们肯定收到过命令,禁止与人犯交谈。至于送饭的那些杂役,也统统一言不发,柳梦斋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开口和地上的爬虫说话。

  他试着忘掉现实的处境,听凭自己被幻想淹没。在那些幻想中,他驾轻就熟地摆弄着那些三簧锁、四开锁、七轮锁、连环锁……牢门敞开,他飞身消失在房檐上的月亮里。但等他清醒时,他甚至连门上的锁头都懒得碰一碰。那几道锁,或许他打得开,可开了锁又怎样?难道当真一路杀出去吗?杀出去又怎样?他的父亲和族人还全都在这里。后来,柳梦斋已不大幻想着逃跑,他只是一次次把“她”请进来,拿房间里那一块布满了虫咬痕迹的草垫替她铺好座位,她好像当真坐在那儿,不断鼓励着他,他也在鼓励她:“小蚂蚁,再等等,我父亲和徐钻天谈妥了,审讯过后,我就会被秘密释放。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柳梦斋热切地期盼着审讯的来临,犹如儿童期盼着睡前故事。

  这一天近黄昏时,他们给他送来了一大桶水、剃刀和皂角,还有一身干净衣裳。柳梦斋在他应有尽有的人生里从未曾想过,有一天,他会为了能擦个凉水澡而高兴得差点儿哭出来。直到他恋恋不舍地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才蓦地一激灵,难道明天就是——

  “明天就是会审的日子。”清理牢房的杂役出去后,马世鸣走了进来。

  在柳梦斋看来,这个人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凶残,至少他待他一向还算客气。“柳公子可把问题都记熟了吗?”

  柳梦斋“嗯”了一声。父亲入狱之初,就把与唐席谈判时敲定的所有细节一一叮嘱于他,并命他记得滚瓜烂熟。而柳梦斋很清楚,他能否在三司会审时毫无疏漏地答出这些供词,也涉及徐钻天与马世鸣的安危,否则他们一个就要背上勾结叛党的嫌疑,一个就要被问以失察之罪。

  “马大人不放心,可以考我。”柳梦斋待马世鸣也很小心,毕竟,这些天他可是听着刑讯室过日子的。

  “那倒不必,只要公子心里有数,配合老爷子即可。”马世鸣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就像一位专为权贵服务的厨司在上菜前检查菜品的成色,而后他露出满意的目光,皮笑肉不笑道,“对了,有人要见公子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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