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将领一见前方阵势,慌忙下马半跪下,苦口婆心道:“十三爷,您收手吧,现在跟我们回去还来得及。” 凌昭谁也不理,何皎皎望他跳跃火光中侧脸,少年下颚绷得锋利一线,他牵她到树旁,摁她坐下。 “凌昭。” 何皎皎杏眸含泪,她攥紧他衣袖不放,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咬唇忍泪直摇头。 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他分开,可要怎么办? 凌昭若无旁人,黑眸中只有她似的,抬手把她氅衣往上一扯,将她兜头蒙住了。 视线沉入冰凉的黑暗中,何皎皎才听他沙哑粗粝的低笑:“怕就别看。” 何皎皎要起身,又让他摁回去,少年无畏无惧且有些许不耐烦,他还凶她,“你家爷办事,你少跟我哭哭啼啼碍手碍脚。” 何皎皎便觉额上一重,凌昭给着氅衣落下一吻,最后是极轻的一叹:“何皎皎,你信我啊。” 他将衣袖扯回来,长身立在何皎皎身前,展臂扬了刀。 他们逃不出去。那就杀出去。 对北梁人,他可不会再束手束脚,刚好新仇旧恨,一起跟他把账算了。 凌昭压下长眉,却扬起笑,远远朝燕东篱颔首道,“燕九,试试?” 一如既往的轻蔑漠然。 “铮——” 刀刃猛烈相撞,刺耳锐响。 何皎皎蜷在树下,氅衣铺开的黑暗遮挡视线,挡不住风雪嚎啕,以及搅浑在一起的打杀声。 冰冷的铁锈味儿钻了进来,她抱膝俯首,单薄肩膀止不住颤,却什么都不去想。 凌昭让她信他,那她都交给他好了。 好多人都爱喊何皎皎鹌鹑,她的确跟个鹌鹑一样,从小到大但凡遇到她无能为力的处境,让她惊恐害怕的事。 她第一反应,要么躲起来,要么逃地远远的。 不然,她能怎么办呢。 过一会儿,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 何皎皎不看,不想,自欺欺人地用一件氅衣逃避一切。 铁器撞开,利刃破空,哀嚎杂起怒喝,雪夜冻透的血腥味儿愈发厚重。 何皎皎彷徨不定,似熬过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人仰马翻的惨叫不绝于耳,没有停歇半分。 “燕东篱!” 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喝,是凌昭在喊,一字一句淬了血般。 何皎皎将膝盖抱得更紧,泪眼朦胧埋下脑袋,眼前却漏进来光晕,通红一片。 她眨眨眼,睫上的泪抖落下去,何皎皎便看清了。 大氅悬在她脚踝处漏出缝隙,她赤脚奔逃一路,脚冻得乌青,早失了知觉,涓涓血流蔓延。 是前方的血流到她脚边。 这一瞬时,何皎皎崩溃了。 她攥紧氅衣,犹如困兽般的一声悲啼,“凌昭,你回去吧!” 氅衣滑落,满天飞雪扑涌过来。 雪下得很大,风吹火把晕黄光芒摇摇欲坠,落雪掩盖一路尸体横陈,猩色斑驳一地。 凌昭立在数丈远前,手里的刀已豁了口,他反手拔下穿肩的一只断箭,微微回了头,“烦死了,我说了你别想跟我赖账。” 少年喉咙很紧,暗声嘶粝,半张脸上全是淋漓的血。 而他挡在她身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 可血流过来了。 谁的血? 何皎皎不知道,她捂住脸哭泣,撕心裂肺,“凌昭……” 那天。也是这般大的一场雪。 何皎皎不害臊,算好了要与他成婚的日子。 还不到一年呢。 白雪茫茫无休无止,她见到了他杀人的模样。 北梁的重甲兵手持长盾,铁浮屠神速地变阵撞击而来,又有长枪迅猛掠阵。 实打实的铜墙铁壁,硬是让凌昭肉身顶翻开一个豁口。 他的刀折了,揪住一北梁兵作掩护,夺了他手中长枪,长枪转瞬又挑飞一人,一簇血飞溅。 他面上的血迹已凝干成黑色。 他杀红了眼,仿佛不知伤痛,不畏生死。 何皎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说不清何种滋味,万念俱灰。 他难道能一个人把他们都杀光么? 何皎皎看清了他身上的伤。 劈裂的腰身,横开的肩头,大片血迹不停晕染开。 “凌昭、凌昭……” 她不停唤着他,撑着双臂从地上踉跄起身,想要找准时机到他身边去。 战况却是瞬息万变。 铁浮屠收势围拢,听“嗖”一声,夜空寒芒闪现,又一支箭矢刺破雪幕而来。 少女脚步一滞。 是燕东篱。 他弯弓搭箭,瞄准了凌昭的左肩。 铁浮屠阻碍凌昭身形,佯攻的士兵压住他兵刃,这一箭,燕东篱又精准的中了。 残眼的少年面色淡漠,不急不忙再抽箭,拉满了弓弦。 这一次,箭尖对准凌昭的小腿,他要他跪下去。 燕东篱算不上有多恨他。 他在齐周为质七年,凌昭是刀俎,他自然为鱼肉,恩恩怨怨地,说不清。 可他们如今的处境对调了,他现在没法要他的命,那凌昭至少该尝尝,他这七年多来的滋味不是么。 何况,燕东篱要让何皎皎看清楚。 凌昭护不住她的,一个做事顾头不顾尾,空有一腔热血,让人耍得团团转的蠢货罢了。 燕东篱内心平静冷漠,指尖松开,箭矢呼啸离弦。 可发出这一箭的同时,他独目睁了睁,薄唇上登时血色尽失。 凌昭让铁浮屠绊住,深陷在苦战之中,箭矢破空逼过来,可他身前却挟风挟雪,扑来一道纤细的身影。 何皎皎冲上前,将凌昭用力撞开,她自己失力摔到地上,眼看箭尖直冲面门。 幸而,千钧一发。 凌昭反手一把将她拽进怀中,有惊无险躲开了。 “你、你……” 凌昭搂着何皎皎又急又怕,目光触到少女泪眸,粗喘着重话也骂不出口,后怕地伸手想为她挽过额边的碎发。 却听忽有风声袭来,凌昭腕上蓦地一紧,粗壮的麻绳飞索套住他手腕,瞬息将他往前拖去。 齐周的禁军一直作壁上观,带队将领不清楚帝后如今对凌昭的打算,思忖下任由他同北梁人厮杀。 他们到时将凌昭活着带回去便成,别的都推给北梁人。 何皎皎惊魂未定,眼看凌昭要被拖走,来不及解他手上绳索,干脆闭了眼,就扑在地上抱紧凌昭的腰,跟他一起被拖走。 方才生死之间,何皎皎想好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跟他一起。 凌昭前胸后背都中了刀,血流不止,连何皎皎衣衫都被打湿。 少年薄唇干裂惨白,早眩晕恍惚起来,一泄了强撑的那口气再使不出力,他一手且要护着何皎皎,跟本无力挣开。 将领看凌昭身上挂了个何皎皎,犯了难,“十三爷,您非要闹成这样?” 绳索拖拽的力道顿住,有禁军上前想要拉开何皎皎,可少女氅衣落到旁处,衣衫不整。 “殿下得罪了。” 他们硬着头皮要上手,让凌昭喝住:“你们敢。” 凌昭趁机搂着她坐起来,单手扯着衣摆把她往怀里裹,模样像护食的恶狼。 但他已然掩不住声音虚弱。 场面僵持不下。 而同样回拥着他的何皎皎,脑袋埋在他颈窝,轻喃出声:“凌昭,你跟他们回去。” 凌昭当即怔住,咬牙怒视围上来的人,却一下红了眼眶,“你休想。” “你……” 他凶蛮又委屈,诸多话堵让涩然堵在喉头,半晌说不出来话。 穷途末路,他似乎真得很没用。 可凌昭不肯放手。 他竭力环住何皎皎肩膀,伤口崩裂,四肢百骸皆是蚀骨的疼。 凌昭全都不管,他从来没有这般茫然无措过,缓缓低了头颅。 少年眷念地蹭着何皎皎发际,再稳不住声嗓,“北梁苦寒,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晴日,你不是最怕冷了?” 何皎皎伏在他肩头,蓦地笑出一声,她让凌昭走,却不肯放开他。 她咽下酸楚,轻轻地说:“凌昭,你要好好的,裕阳。” 人多眼杂,她话说得极轻,极为简短,“你记住,裕阳。” 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她都和凌昭一起。 可她最想和他好好的。 裕阳的守将是何皎皎从小喊着叔叔的,他为她父母收敛的尸骨。 何皎皎想赌一把。 不管成功与否,至少,他能好好的。 话音落,不等凌昭反应,一抹苍青色盖下,自上而下拢住她。 燕东篱缓步行了过来。 他解下自己的氅衣盖住何皎皎,抿唇蹙眉立在他们身前,眸中暗色翻涌。 他声音且温和着:“殿下,随我回去吧。” 禁军将领见状,皱紧眉头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那执绳的禁军居然扬鞭驾了马。 马匹扬蹄迅猛跑走,凌昭登时被拖倒,马匹粗暴拖拽,情急之下,他一把推开了何皎皎。 何皎皎下意识追出两步,让燕东篱拉停脚步。 拉开他们后,禁军扬鞭停下,大批将士包围上去,何皎皎再看不见凌昭身影。 “殿下,您别哭了。” 燕东篱将大氅替她披好,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血和泪。 是凌昭的血,和为凌昭落的泪。 然他内敛端方,好似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名义上的妻子,跟人闹出这么大的私奔阵仗。 何皎皎方抬眸,对上燕东篱的独目,她视线偏了偏,盯住他眼罩覆盖的残眼。 她第一次如此坦然地面对他,无波无澜地想。 她欠了他一只眼睛,是该给他一个说法的。 不一会儿,凌昭被绑走了。 大部分人马追出来,驿站烧光了一半,住不了人。 仆役们临时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烧热水伺候何皎皎洗尽身上血污。 换上干净衣裳后,她被婢女们搀上凤辇。 北梁的卫队折了二十多名兵卒,燕东篱忧虑再生事端,决定连夜赶路。 他守着何皎皎等上凤辇,转身要上后面另一驾马车,何皎皎撩着帘子喊住他,:“九殿下,您上来坐会儿吧,我想和您说说话。” 少女声音婉柔,眼眶还红着,白皙面颊上一两道细微擦伤红痕,是憔悴疲倦的笑。 身后漫天飞雪,寒意彻骨。 燕东篱凝望着她,原地躇踌片刻,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于是也生疏对她笑笑,“好。” 他上了车,车厢内与何皎皎相对而坐,何皎皎让随侍婢女都退了下去。 二人之间安静数许,烛台炸了灯花。 何皎皎拢着宽大的衣袖,捏了捏她攥手里,簪子尖锐的一端,“我记得,有十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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