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禾一眼便看到了最为熟悉的经卷。 见美人的神色有些苍白,楚凭萧躬身挑眉:“可是伤口又疼了?” 太子妃轻轻摇头:“天气热…” 两侧的高僧身披藏红色的法袍,头戴金羽长冠,垂眸敲着身前的木鱼,他们似乎从不认识那梳着妇人发髻的少女。漫天的神佛壁画居高临下,看着这对姻缘美满的璧人。 大国寺有三座大殿和十座小殿,最安静的一隅中,有一年轻的香客垂手而立,似是祈愿。 “殿下今日久等。” 身后国师声音略微沙哑。 楚凭岚似笑非笑:“大人忙着看戏,自然来迟。” 国师阴翳浑浊的眼睛转了下,呵呵一笑并不辩驳。 他躬腰抬手,将贵客引入了内院。 空落的院中唯有一棵巨大的槐树,如今叶子繁茂撑出一片阴凉。树下石桌上有一盘残局,主人不忍心草草收尾,于是执意留下静待执棋之人。 “还有三招殿下恐怕就要输了。” 楚凭岚谦逊地点头:“是我技不如人。” 见他承认地干脆利落,国师也不着急分出个输赢。 国寺地处深山,院落外是参天的密林。突然间树枝晃动,寒鸦惊天而起,似有刀剑之声。两人却均未抬眼,容色平常,执棋不语。 兀的,中年人叹了口气:“十三年前的传言竟然有人信到现在。” “作孽啊……” 【腕上朱砂痣,命中凤命劫。】 齐楚两国百年来分庭抗礼,齐国之外草原之巅的西北群山之中还有一昭国避世不出。而偏偏最终是昭国那弹丸小地出了命定之人。 覆巢之下无完卵。 国若不国,人亦非人。 昭国之人肤白、绿眼、红发,天生容貌异于常人,分外妖异美丽。此后多半沦为奴隶,遭人轻贱。 楚凭岚笑着,将两人的茶盏中重新添上水。 有时国师好奇,这位故人之子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的城府,才能够十年如一日般忍耐。还是说面具戴久了,自己也逐渐模糊了人前人后的界限。 密林中摇晃的树影渐渐平息,风凝固在了枝头,飞鸟走兽皆不见踪迹。静谧的一丝声响也无。 两人说话间,又落下一颗棋子。 “陛下信了,太子也信。为何偏偏殿下不信?” “楚文王觊觎息妫,与容色无关。” 楚凭岚含笑抬眼,却答非所问。 圣人先贤典故中,息夫人容颜绝代、目如秋水。借道蔡国时却被楚文王窥见,于是心生贪慕,求娶不成便攻伐息国,收占城池。 史书大肆渲染了息妫坎坷之命运、倾城之美貌。却少有笔墨书写楚文王兼并诸国之事。 国师皱眉,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若楚文王欲争申,则会有申妫;欲争陈,便有陈妫。” 寥寥数语,一针见血。 中年人定定地看着他几息, 突然咧了下嘴:“不像了。” 四皇子挑眉:“什么不像?” “笑起来不像。” 国寺掌礼祭,上至君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皆有心愿、迎来送往各有所图。那些俗世的欲望在心中燃成了火,遮掩的再好也可以瞧见漫天的烟和灰烬就从眼睛中升出来,一览无余。 因此,他们笑是为了亲近、为了谦逊,为了藏起不为人知的念头。 他很少看楚凭岚的眼睛。只因偶尔对上时,故人音容笑貌便会涌上心头。可是年月多了,他便越发觉得不像。 这一双眼看久了,就会掉进其中的空洞,好像笑只是为了笑。 可惜再温润的玉石,触手亦会生寒。 国师抬手落下一枚黑子,堵住了白子的所有退路。 楚凭岚坦然:“我输了。” 他起身,却见国师难得踌躇:“你母亲……” 四皇子殿下恭恭敬敬地尽了礼数,却也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对方的问题。 “娴妃娘娘一切都好,劳国师挂心。” 空荡的院落中,徒留下国师静坐在棋盘旁,目光悠远。 他低头,视线落于棋盘之上。却忽然发觉这黑棋走势虽凶,但白棋败落之后仍有余力。若是抛弃棋艺规则并不终结于此,再下三轮恐怕胜负难定。 国师轻笑一声,将茶盏倒扣悄然离去。 有些话,他还是不嘱咐为好。毕竟似乎这落于败势的四皇子自己就能将济州早已设好的埋伏——轻易化解。 国寺外,天色已晚。 马车中陈铺了上好的羊毛毯子,覆盖了每一个可能裸露的角落。金丝楠木做的悬梁上挂了小小的香包,从中缓缓渗出幽香。 热闹了一整天,这样安静的空间反而让挽禾有些不自在。 她悄悄向角落中缩去,却被人无情地发现。 “禾儿……” 对方温热的大掌握住她的脚踝,将裙摆撩起露出伤口,她微微向后躲,却被紧紧抓住不能动弹。 黑暗中,她看不见楚凭萧的神色。 但是男人却能清晰地看见那细白肌肤上所有粗暴的痕迹。 擦伤所留下的鲜血已经被拭净,但是大片狰狞的青紫依旧覆盖着她的双足。圆润可爱的脚趾因为紧张而蜷缩,淡粉的血色如今倒是并不惹眼起来。 那双手攥在她的脚踝上,挽禾呼吸都变得轻缓了起来,生怕惊扰了什么。 突然,一阵钻心的刺痛。 美人忍不住闷哼出声,眸中一瞬盈蕴了雾气。 楚凭萧很快将她揽在怀中,“抱歉,是孤失了分寸。” 但是诡异的,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自责,反而有种淡淡的笑意……和兴致勃勃? 这样的想法让美人吓了一条,本能的,她没有喊痛——而是将呼吸放到了最轻。 马车中又陷入了安静。 挽禾看着窗外飞速逝去的景色,死死抓着裙摆的飘带,好像溺水之人挣扎着找到唯一的浮木。 「国师大人,求您将这封信交给他。」 「好。」 楚凭岚……求你不要去济州。 如果命中本无缘分,至少不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送死。 楚凭萧捏住她的下巴,似乎在惩罚她的不专心,凑近她的眸子道:“孤今日、明日……往后都去熙春殿陪你。” 男人声音暗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挽禾强撑着勾了勾唇角:“得夫君爱重…妾身欢喜不已。”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为难。 “只是挽禾有伤在身,恐怕不能侍奉周全。不如殿下去邹姐姐那里,替妾身看看斌儿。” 她笑的腼腆:“说起来,我也算他的嫡母。” 太子的眼神暗了暗,十指相扣将她抱在怀中,像抱一个顽劣的孩童一般轻松随意。 “伤未好全,孤不碰你。” 挽禾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在对上对方幽深的眸子时惊慌地垂下眼来。好在楚凭萧只是笑着,并未说话。 第二日一早, 平儿白着脸替挽禾梳洗。经过昨夜男人的许诺,美人心安不少,于是难得主动开口:“天气炎热,你是不是累坏了。” 平儿哆嗦了嘴唇,好像天都塌了下来 哑着声音说: “邹氏殁了。”
第5章 桌面上用来净手的铜盆翻落在地,里面装着的玫瑰花瓣随着水流大股大股地涌开,此刻却无人在意。 挽禾的手还搭在那根凤钗上,她纤细的指尖徒劳尝试几次终究未能拾起。 美人的掌心中硌了冰冷的珠饰,金线穿的珠子顶的人心慌。 昨日还好好的人,今日就无声无息地死在后宅之中。 侍女扶着她去了后院,来来往往的人皆素面颔首,安安静静却异常利落地处理着一切。 她偶尔和那些平静的眼神对视,心中便更为不安。 抱着小殿下的嬷嬷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默默跪下叩首,未曾言语。 挽禾指尖发麻,她想蹲下身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这和昨晚的……她不敢再想了。 嬷嬷的身子抖了起来,平儿也跪了下去。挽禾缓缓转身,穿着朝服的太子殿下带着侍卫归来,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颇为讶异。 他快步走了过来,紧紧揽住挽禾: “吓坏你了。”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甚至还带着温柔的笑意。 与他同床共枕十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姬妾死了,他却在问她有没有吓坏。这样细致入微的体贴不仅未曾打动她,反而让她毛骨悚然。 还未由得她说话,楚凭萧身上那让人恐惧的违和情绪渐渐消失,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哀伤。 某一瞬间,挽禾觉得或许是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让她过于紧张。下一刻, 他的眉眼低垂:“可惜……” ——他在…可惜什么? 邹氏的院子中蒙了白色的绢花,萧斌年龄尚小,小到不足以知道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他拽着奶嬷嬷的袖子,不断央求着见娘亲。 白茫茫又安静的一片让挽禾头疼,楚凭萧扶着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殿下…邹姐姐……” 楚凭萧露出疲惫又烦闷的神色,耐心道:“方才人多眼杂,也不便多说。邹氏觊觎正室之位已久,只盼有朝一日能让斌儿成为嫡出。你入府后自然断了她的念想。” “她性子刚烈,一心为了孩子。于是出此下策……” 他叫人拿来一封邹氏的绝笔,里面字字恳切请求挽禾代为抚养萧斌,求她视他为嫡出。 挽禾捏着那封信,一字一字地看。 看到最后,她坐在原位,许久没有出声。 “糊涂啊……”男人惋惜的声音。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她入府,邹氏失宠,萧斌出身没了指望,恰好昨日她奉茶时还请求…… 不对。 不对。 奉茶时邹氏未必没有私心,可是她所求的是恩宠并不断绝,这样一个视男人的宠爱为天的女人怎会轻易赴死?她这个嫡母再好,难道她就能放心将斌儿独留在人世间。 她抬眼,却正好对上了楚凭萧的视线。 他一双风眼中满是担忧,似乎分外紧张她的情绪。 可是不知是否是错觉,挽禾觉得这双眼睛太冷静了,冷静的就像一个无关的看客。比起已经身死的姬妾,还有那骤然失母的孩童。 他似乎更好奇——她会怎么想。 这样的想法让挽禾心中一惊,她努力忽略那种奇异的视线。 美人放下那封“绝笔”,眼眶中已经盈了泪。她的眸子晶莹剔透,干净的不含一丝杂质。 “母亲为子,用心良苦。” ——她信了。 娇滴滴的太子妃软了身子,缓缓伏在太子的膝头,她的泪打湿了他的衣袍。她低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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