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高明。”他们甚至没有费心隐瞒过,谁敢信南阳王一门还有人活着呢?而且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他对一窗之隔的少女,生出了一点想要袒露心迹的欲望。 “师兄以为《史记》如何?”楚姜开始发问。 方晏愿意顺着她的话答,谦虚道:“我读书不如你,只是一知半解。” “师兄过谦了,想来总有体会之处的。便如我,常为其中忠义所动,如那程婴……”她缓缓看向对面之人,“师兄,程婴救孤的故事,你不曾读过吗?” 然而他眼中迸出了一点笑意,“九娘,你胆子真大啊!” “难道我只是问了这句,师兄以为我是要挟吗?” 他没料到她开始咄咄逼人了,目光看向腰间佩剑,手轻按上去,突然心生了一点恶念,想要吓一吓她,就像那夜在山道之上,她怯弱地躲在车中,惊慌地看向自己。 这想法让他心底莫名生了点异样的快意,还是他这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心绪,不是他往日要顾惜师傅跟师弟的刻意温柔,是一股想要恣意的冲动。 于是他便也做了,用指尖隔开了半寸的距离,并不让剑刃触到她。 “女郎,女郎。”采采先远远看着,虽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看着气氛也平和,没想到两个先还谈笑风生的人,转眼动起刀剑来了。 她正要扑过来,方晏的剑却已经搭在了楚姜的颈上。 一时间并不知是月的冷,还是兵刃将要贴骨的凉。 楚姜却不把这临在眼前的霜刃视为恐惧,只是镇定地道:“采采,你守好门。” “女郎,我去叫……” “不必去,听话,守好门就是。” 方晏挑眉,“九娘怎么不怕?” 夜风狂乱,树影纠缠,一如她的头发纠缠着她颈上那把冷得刺骨的剑,那剑却又还隔着一点,似乎只是风把冷意吹到了肌肤之上。 她低眉看向那剑,“师兄此举,是因为我说中了吗?” 方晏便也故意疏离着眉目,点头道:“算是。” 或许今夜所历生杀之事已经将她的胆气彻底给提了起来,她直直看向方晏,“晏师兄,你的秘密并不算要紧,可是我的命很金贵,杀我既无益,何不求我?” 她的眼里有着睥睨一应的骄矜,这一句堪称是狂妄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方晏也一副她这话十分在理的模样,思索着点了几下头,把剑缓缓收起,在低头时唇角微扬,一瞬后又隐了去。 “我该如何求你?”他问。 “师兄的对手是虞巽卿,他却想要杀我,所以他便成了我的敌人,你要怎么对付他,从前做了些什么,今后又要如何,我想要知道你的所有筹谋。” 方晏轻叹一声,“内情复杂,难以言说。” 楚姜后退一步,注视着他,“便化简为繁,慢慢说。” 他无奈的笑了笑,“九娘若是要听,该说的便远了,我对虞巽卿恨不能寝皮食肉,与陆氏、陆氏亦有难解之怨,我的种种作为,自然是为了灭仇雠。” “顾氏是我继母娘家,你伤他们,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看眼前人眉目骤然冷冽了些,轻声一笑,“我不伤他们,只有怨,并非仇,九娘不必急切。” “所以师兄只要杀虞巽卿吗?” “杀他,杀陈粲,足够了。” 这一句已经十分坦然了,楚姜显然没有料到,抬眼正见他看向自己,竟怔了一瞬。 又听他继续道:“你若是将今夜生擒到的这些水匪送去府衙令他们指认,一旦他们说出徐西屏,徐西屏或许便会认罪是他自己所为,与虞巽卿毫无干系。” 楚姜轻问:“这世上竟有如此卑劣之人吗?” “此人的卑劣,前三百年不见古人,后三百年不见来者,他甚至无耻到以此为豪,毫不掩饰自己的卑鄙,从前南齐满朝文武甚至陈粲,无人不知他是小人,可是他是个好用的人,上位者所爱,他一一逢迎,无往不利。” 楚姜皱着眉,“那徐西屏也就甘愿做他弃子?” 听她一句话就点出了症结所在,方晏便笑道:“徐西屏尚且算个人,还顾惜他徐氏一族五十一人,虞巽卿便能以他们来要挟他,所以今夜生擒这些水匪,九娘可以斟酌斟酌,该要怎么用他们,才能消去你心头之气。” “他敢杀我,我当还他。”她神色渐冷,似今夜清幽的明月。 方晏并不意外她这般说,她这样的出身,若没几分脾气才是怪了。 正该这样的娇贵,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欺负。 想着他便道:“若是九娘愿意,或许可以将计就计,便当此事与虞巽卿无关,是徐西屏反噬虞氏所为。” 楚姜不能否认,这个提议令她十分心动,比起去求太子为自己做主,对虞巽卿施以手段更能让她心头气消。 她弯了弯嘴角,“可是我这么做能有何好处?” 他乍然听到这句,不免哑然,本当她是不下凡间的明月,却原来也要从人间掬一把世俗吗? 却也是这样,眼前人才更真实了。 他便也笑道:“徐西屏家资之丰,比之顾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他一介商人,如何也保不住这般富贵,但是他托在了虞氏庇护之下,若是当年,他为了徐氏或许会心甘情愿赴死,可如今虞氏已如浅滩之鱼,若是九娘能给他活命之机,保全徐氏一族,他能给你的,不会少于他给虞氏的。” 她对方晏这建议并不排斥,只一想便笑道:“我的命是金银续的,断没有嫌弃金银的意思,可是虞巽卿万一舍不得推出徐西屏呢?” “他会舍得的。”他笃定道:“虞巽卿在做出今夜这决策时,或许便已经打算要一石二鸟了,会稽已经被虞氏掏空了,要想在会稽早些做出政绩来,他们从前怎么从百姓处取得,如今就该还于百姓,徐西屏的家产,正正合适。” 楚姜却由此想到了那被劫走的虞氏女,“虞巽卿应当不傻,自然知道我父亲会从徐西屏想到他是幕后凶手,此时还缺一个人证,让虞巽卿以为徐西屏真的噬主了,让人人疑他,连他自己也疑他,师兄,你劫走那小娘子,该放了她了。” 方晏实在欣赏她的才智,不觉缓缓近了窗台,笑道:“那便让她逃回去,让她以为是徐西屏令人劫船,今夜行事,不过是虞巽卿反被徐西屏算计。” 楚姜抬眼看他,“事成之后,虞巽卿如何?” “少了个徐西屏,他只能从虞氏内部掏出金银田地来了,虞氏族人自然不悦,而他如此作为,若是并不能得到周朝重用,虞氏族人更会不服,世家大族一旦内斗,外界稍一挑拨,他们便该崩解了。九娘,这是我杀他的法子。” “我要杀他,也可以无声潜入他的府邸,暗夜里了结他,可这样杀他太便宜他了,九娘,你若是愿意,我们便用这把钝刀子来毁他,如何?” 他带着笑看向楚姜,眉眼实在锋利,是北风且不敌的寒凉,可是眼里偏偏带了一丝笑,像是破开冰层的一把焰。 楚姜目光一闪,片刻后神色也凛冽起来,“我不介意慢一点,可是师兄的算计未免过于深远了,从徐氏的船被劫,到虞巽卿被太子殿下收入东宫,又是虞氏儿郎任会稽郡守,再到如今要以徐西屏为关节毁了虞氏,一环扣一环,无一不是师兄在后推波助澜,我怎知今夜,不是师兄算计中的一环呢?” 他闻言便是一笑,“九娘,我不至于如此低劣。即便没有今夜,我也能说动徐西屏,况且,九娘如此敏思,焉能看不出真假?” 楚姜听他恭维,反生了丝愠气,“真假我未必辨得出,只是我是个俗人,吃不得亏。” 方晏顺着回道:“我亦是俗人,知道九娘的厉害。” “采采。”门口突然传来低微的一声唤,是楚郁的声音,“明璋歇下了没有?” 采采被这突然一声吓得一个踉跄,忙看向楚姜,见她摇摇头才道:“六郎,女郎还没歇呢!” 楚姜便作势要合上窗,“师兄若是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另想法子递信给我,想来师兄是不缺那些法子的。” 方晏本当她已经消气了,没想到她还因着前面几回自己托她送信生恼,未料临了还受了她一声刺,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转眼却见她已经关了窗。 “我将晒好的白背三七①装在了库中,在进门第三排柜子左数第二格,当日匆忙离开,忘了写封条贴上,今日师傅或许没有找到。” 他隔窗送来这一句,楚姜不免看了看伤了的那只手,还是渗了点血出来。 窗外已经没有了动静,采采抚着胸口走过来,“女郎,果真……这……这可真是野蛮人,动不动就拔刀。” 她举着伤了的手,不觉含笑嗔道:“本就是个野蛮人。” 作者有话说: ①中草药,可治疗刀伤出血。
第55章 “明璋,叔父跟三哥来了。”楚郁又在外轻叩了几下门。 她这才披上袍子走过去,推开门便见不远处的堂中一道人影,突然鼻头酸涩。 方才与方晏对谈时的冷静瞬间烟消云散,渐渐成了委屈。 楚崧疾步将她接过,轻轻给她拢着袍子,一面打量着她,半晌未言,只是灰青的鹤氅上打上的星点白霜,还在提醒着他碍夜而来的焦愁。 楚姜眼睛一酸,瞬间掉了泪。 “不怕了,不怕了。”楚崧小心给她揩去泪,却实在说不出余的话来,只是看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着幼时的她睡觉一般。 堂中也一时寂静无言,楚晔与楚郁也只是护在一旁,并无多言。 陆十一见此情形,自知自己不便多留,向楚郁递去一个眼神便去了药庐外与士兵们一道撒起药粉来。 月过西边,新生的一炉炭出着响动,楚崧听到炭火焚裂,才护着女儿来到炉边坐下。 “明璋,你六哥都跟我说了。”他叹了一声,不知是喜是忧,“或许本就不该让你南下金陵,还是当初我心生了侥幸,想叫你也看看山水奇丽,分分南北风情,神医肯治你,我多求几回他未必不肯去到长安……” “父亲,女儿无事。”楚姜擦着泪打断他,“看到父亲我就不怕了,南来多趣事,并不冤枉这一遭。” 楚崧看女儿含泪而笑,便也释然了半分,“那便不算白来一回。” 楚晔看父亲跟妹妹情绪都稳定了些,才开口询问起那伙匪徒来。 “那徐西屏为何要行此恶事?” 楚崧闻言便也看向被绑住的匪徒,看他们面上血迹,心中后怕不止,半响才沉声道:“一个徐西屏,胆子没有这么大。” 楚姜脸上泪痕刚干,还红着眼,“父亲,他们是要杀我,却也不是为了杀我。” 楚郁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是要杀你,却不是为了杀你?今夜的匪徒行凶莫非只是一个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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