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娘子是个只认了字,却没读过什么书的人,诗词于她而言都是天上文字,背都背不了几首,哪里会作。朝烟这样讲,就是要打消了王娘子跟着去的念头。果然,此言一出,王娘子立马改口:“那你们去吧,我在府上还有些事,不和你们同道了。” 她看看姜五娘,想着:原来姜氏竟然还会作诗词呢!难怪郎君喜欢她。 这是朝烟今年第三回 去山子茶坊了。前两回去时,天都还不算热,故而喝茶只是在楼上雅间。今朝避暑去,故而到了内厢的仙桥边上。 今日的日头比前几日都大,来避暑的人便也比前几日多多了。小二与茶博士往里忙外,来不及接待进进出出的客人,是一位老妇人带着两人走进去。 朝烟看看这大嫂的样貌,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大嫂奇怪:“娘子在瞧什么?” 不是东京口音。 “大嫂莫怪,是我瞧大嫂面熟呢。”朝烟仔细地想着,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位大嫂,又是在哪里听过她的口音? 她这样一说,大嫂也觉得:“是呢!我瞧着娘子也面善,像是在哪里说过话。” 朝烟凝眉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问她:“大嫂,你是不是忻州人?” “呀!娘子怎么知道的?……啊呀呀!是你呀娘子!”大嫂眼睛发亮,伸手拉住了朝烟的袖子,“娘子,哎哟!竟然还能再遇上你!真是天意!” 这位让朝烟觉得面熟的大嫂,便是去岁交年日上门打夜胡的那个。 那晚寒凉,朝烟眼瞧着她们几个老妇人为躲地震逃难而来,衣着单薄,满脸饥瘦,十分可怜,就叫人给她们拿了钱和饭,又给她们指了去马行街的路。当时她想着,马行街商铺多,富户也多,这几位大嫂到马行街来,能寻到的出路肯定比州桥投西大街这一块儿的多。 不想转眼间快五个月,再次相见时,大嫂已经穿着山子茶坊帮工的衣裳了。相比当时,大嫂衣裙干净了,头面清爽了,也不再是那一副瘦削的样貌,脸上眼里都有着光彩,看不出逃荒的样子。 也难怪朝烟没一下子认出来,大嫂的模样确确实实有了大不同。 她拉着朝烟不肯放手,又出声叫着不远处另一位在端茶水的老妇,唤她过来,也见过朝烟。 同样是那日上门打夜胡的人。 两个老妇人说着就要给朝烟跪下。 “大嫂们万万使不得!呀,这是做什么!”朝烟拦不住她们给自己磕头。 周遭的客人和小二们都转眼看过来,也有人窃窃地谈论着这里的事。 正在仙洞边与伙计们说事的,还有许衷身边平西小哥,便是去岁给朝烟送伞的那个。 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便也出来瞧两眼,不想却看见了朝烟。颇有几分意外,也有些惊喜。 他留心听了两句,与伙计们交代了一声,从侧门悄悄走了。 被许多人看着,朝烟总有些不自在,和姜五娘一人扶一个,两边尴尬地牵扯着。老妇人从前是干农活的,气力不小,块头也不小。吃了几个月的饱饭,把原先丢掉的力气都养回来了,根本不是她们两个常年不事农务的娘子能轻易拉得动的。 老妇道:“若是没有当日娘子指路,怕俺们几个老婆子在年前就要饿死了。亏得有娘子在,好让我们找到了马行街,又遇上了肯收留我们的恩公。恩公给了我们一份茶坊里的差事,让我们好靠自己的气力挣钱,这才能好好活到今日!” 头磕得太实在,朝烟心生惭愧:自己不过是给她们说了句“不妨到马行街去”,哪里就能受得起这几个响头。托着老妇的袖子,硬生生把她们从地上拉起来,赧赧而言:“大嫂们不必如此,区区当日一言之功,当不起大嫂们跪拜的。” “俺们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娘子与恩公的大恩大德!”老妇人都是实诚人,不会说什么体面话,口中讲的都是从心之言,虽不算雅,胜在真心。这几月在茶坊里做活,早就把“俺们”这样的土话丢掉了,可在不知不觉的真心话中,却又说了出来。听得朝烟都鼻头发酸。 尽管,大嫂们把她与那位“恩公”一并讲,听起来总是有些奇怪。朝烟心里过了过,问她们:“收留你们的恩公,是这家店的主人吗?” “是,是,正是这里的主人许大官人!” 于是两位大嫂一人一句地把除夕夜在马行街敲开许家的门的事同朝烟细细讲了,又说了许大官人给她们安排差事,带她们到茶坊里来的事。 朝烟又问:“哦,许大官人原来就住在马行街么?” 老妇又不知道朝烟原来和许衷认识,只道她是无心一问,自己也无心一答:“是,是。恩公家就在马行街边上,在鹅梨巷里。” 几人说话间,店小二却过来:“两位嫂子,便是遇见了认得的客人,也该请客人先落座呀!” 老妇才想起朝烟是来吃茶的,于是道了两句不是,要带着朝烟和姜五娘上楼去坐雅座。 “大嫂,我们去仙洞那里坐就行了。” “哦好好!娘子且往这里走。”
第29章 缘分 朝烟和姜五娘到了座上,叫了未点过的茶团和茶具。 茶团原原本本地,需得两人自己动手来做。 三个茶博士先先后后把十二件茶具,也就是“十二先生”,端上桌来。 姜五娘问:“怎么?今儿有兴致自己点茶?” 朝烟微微笑:“一直都有兴致的。诶?你怎么不动手?” 她自己已经把小石磨转了几圈了,看着姜五娘,却发觉她一点儿都没动。茶团还放在茶培笼里,茶碾也还搁置在架子上。 “你难道不知道?”姜五娘手肘撑着脑袋,看着朝烟上下忙活。 “知道什么?” “我压根儿就不会点茶。” “?”朝烟手里动作一滞,凝眉,“你方才怎么不说?”于是又拦茶博士,“茶博士,撤一套茶具下去,再换上点好的茶。” 姜五娘挥挥手:“哎哎,不必撤了。我学着你做就好了。” “嚯。”朝烟低头看看,自己磨的茶并不算太好,但总也还算过得去,“那我把这些倒了,从头开始教你?” “行。” 朝烟便自磨茶开始,一点点讲给姜五娘听。怎样下手,怎样控制力道,要磨多久,说得细致。 哪知姜五娘并不领情:“不用什么都讲,我兴许一辈子也就做这么一回。你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眼睛看着就行。” “哦,随你。” 反正朝烟也讲不清楚。 东京的百姓人家里尚且没分着冰,而山子茶坊仙桥下的流水之中已经摆放了冰块。流水潺潺,带着冷意也回流其中,仙雾和凉意一块儿漫上来,把姜五娘埋怨了几日的燥热都洗净。 朝烟则盯着火炉上的茶汤。侯汤是最难的,若是热水不熟,一会儿冲茶沫的时候,沫子就会浮起来。而若是热汤过熟,茶又会沉下去,总之都不是好样状。 五娘不如她专心,问起之前的事:“刚刚那几个大嫂,是你认识的?” “嗯。交年夜时到我家来打夜胡的,我见她们逃地震而来,在东京也可怜,就叫她们到马行街去打夜胡,比在我们那里能讨到的钱财更多。” “哦,原是这样。那她们也算得了造化了,能到山子茶坊来帮工。” 姜五娘也瞥一眼烧着的水。看着那水在冒泡泡,她想提壶冲茶,却不见朝烟有所动,只好再等等。往水上吹了口气,看那几个泡泡起来又破灭,也是无聊,又说:“也就是说,是你提点她们,叫她们到马行街来讨生路。而她们刚刚好敲到了许大官人的门,许大官人发了善心,就安排她们到他自己的茶坊里做工了。” 朝烟抬起眼来:“大抵就是这样。” “真是造化!也是缘分。” 缘分。 朝烟心里想:的确是蛮有缘分的呢! “五娘。” ‘嗯?’ “你不是很会认人么?那你认人时,能不能报出那人的年岁、家室呢?” 姜五娘察觉到什么,眼神盯紧朝烟,像是质问:“咦?你想问谁的年岁家室?” “没什么。没谁。好了好了,专心盯着汤水,快好了!” “小朝烟,你心里有事呢!”五娘嘿嘿地笑。 “没事。”朝烟低下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水像是永远烧不到朝烟像要的那一刻。每一簇文火都在她眼下跳动,似是能听见火苗的声音。姜五娘坐在她对面,装作不经意:“啊呀,遍东京城,再也不会有我这样的奇才了。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我统统能说出他生辰八字,也能报出他家门几口呢!” 诱着朝烟去问。 接着使坏:“我说的,可比算命的都准呢!” 朝烟撇她,手握着水炉把上的布,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放下去。 “无论打听谁,问我就对了。” 朝烟打断她:“我看水差不多了,咱们冲茶吧。” 适才磨好的茶膏已经搁置多时了,朝烟提起水壶,把热汤冲进茶膏里,再一边用茶筅击拂膏体,令水能全然冲开茶膏。 茶筅搅拌下,茶沫渐渐泛起来。 姜五娘看看自己手里的,再看看朝烟手里的,纳闷:“怎的你的茶颜色这么漂亮,我的却像没冲开似的?” “你用点力,不要轻飘飘的。” “哦。” 于是手上加力,打得像是茶筅与茶膏有仇,一拳一脚都到了肉。 “五娘呀。”朝烟手上并不停下动作,却又支支吾吾开口。 “怎的?你今天怪怪的呢。” “你真的谁的年岁、家室都知道?” “真的。只要你说出名字,只要不是什么市井泼皮,只要稍有家财或是功名,我就都知道。且说来,你要问谁。” “……那我们先说定,我问了,你不许与旁人说出去。” “我只与你哥哥说。” “那就不说了。” “或者你求求我,我就不和旁人讲。” “不说了。”朝烟撇嘴。 “好好好,你就说,是要问谁?我不与你哥哥讲,我把这事藏在心里,当你没问过。”姜五娘从来都以听人闲事为乐,有朝烟的事,她定是要来掺合一耳朵的。 唉……朝烟心有万千纠缠,怎的也难以开口。两个字在嘴边绕了几圈也吐不出来,还得靠闭着眼睛才得来不易的破釜沉舟之心——“许衷”。 她想问姜五娘,许衷今年几岁了,又有没有娶过亲。 她告诉自己,其实我也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与许衷有缘分罢了。有缘之人,问一句,也属常事吧。第一回 见到许衷时,就觉得自己同他是有缘人,后来又见面许多回,更是有忻州妇人之事佐证,足见她与许衷的的确确是有些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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