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一句年岁,只是问一句年岁而已,她终究还是问出来了。 可惜她轻轻的两个字被姜五娘的叫嚷打断。 “啊唷!”姜五娘手里的茶盏因她手上茶筅的大力而倾倒,茶沫伴着打出的茶汤飞溅起来,几滴沾上了她的脸,烫人的汤汁激起几点红印。姜五娘不怎么怕疼,却心疼自己的新衣裳。当然,脸都被茶汤袭击,衣裳自然逃不过。茶汤洇湿了一片,又留沫子在锦绣之上,突兀而碍眼。 朝烟一下站了起来,不管自己方才在说什么,总之是五娘要紧。 “你伤着了么?有事么?” “小事小事,不必在意。” 姜五娘说着,随即抹了一把脸,把脸上沾着的茶沫子拂了下来。 小二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客官可伤着了?” “不曾。” “客官没事就好。客官这衣裳洇湿了,要不要同去隔间清理清理?” “喔,好。” 衣裳贵,此时不清理掉茶渍,等回府再去弄便来不及了。姜五娘随着小二走了,回头与朝烟道:“你要问的,等我回来时再问,我记着呢!” 朝烟看着她走远,叹了声气,回过神来坐下。 刚坐下,又猛然站了起来。 “许…许大官人!” 看着对面忽然出现的人,她低呼。 许衷就这样含笑着立在茶案的另一边,她根本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吓着你了么?”许衷声音低沉而轻柔,把朝烟过分浮躁的心安抚下来。 她摇摇头,不解地问:“大官人什么时候过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原是来茶坊瞧一瞧的,看见你在这里,就想过来与你说几句话。见你与人在讲话,便没有当即过来。” “哦!”是她和姜五娘一直不曾察觉到仙桥另一侧坐着的许衷。 他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了,茶也都喝了一盏。 许衷并不客套,这里本是他的地方,直接便问她:“我能坐在这里吗?” “自然可以。”朝烟心在打鼓,面上还要装作风平浪静,实在也是难的,赶紧坐下,把头低了。 原本不脸红的。是她见着了许衷,就想起自己前些天做的那个梦。 她依在梦里那个“羡真”的怀里,与他低声细语地说话。 羞死个人!怎么好见到他!可偏偏又想见到他! 他怎的会在这里呢?他坐在这里,要同我说什么呢?我该同他说什么呢? 朝烟脑子浑沌沌的,忽地不灵光了。 偏偏许衷忒从容,坐下之后,见着这侧的茶案上有不少茶汤,拿着一边摆放的在十二先生中被称作“司职方”的方巾,把茶案不动声色地擦拭了一遍。 终于,他说话了:“娘子是来避暑的?” “嗯?”朝烟抬眼瞧他,“哦,正是。方才那个是我家里人,她喊了几天的天热,我就同她过来喝喝茶。” “那想来我这里的茶味道该是不差的?” 朝烟摇摇头:“此处的茶是极妙的,想来也是大官人经营得当。” 许衷却笑了:“何谈什么经营,茶团是底下人挑的,茶汤也是茶博士冲的……娘子上回令人送来的春牛很别致,我已经收好了,还不曾谢过娘子。” 呀!朝烟手里又攥紧方巾了。不是正在讲茶么,怎的忽然提起春牛来了!几个月前的事,如何还要提起呢?可别提了,可别再讲,收着就收着,说出来做什么!她心里一下子冒出许许多多话,可一句都不能说出来。酝酿到了嘴里,只剩下:“本是我该谢大官人当日解围之情。叫人送了春牛去,也不成敬意。” “娘子客气了。” 朝烟心里有事,就不曾察觉眼前之人不言不语间竟在点茶。姜五娘做剩的那些东西都摊在茶案上呢,许衷收拾了一番,用余下的茶膏和热汤又冲调起来,茶筅在他手中搅动,打出鲜白的茶沫,茗汤飘香。
第30章 朋友 许衷点的茶可比朝烟点的好看多了,他见朝烟的茶盏空了,便把自己点的往朝烟盏里倒。 朝烟全然没想到这是许衷自己点的,神志不太清楚,以为这是桌上原本就放着的。喝进口中,觉得味道似是更清冽些,仍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娘子原来知道……” 许衷并不喝茶,他看着朝烟轻抿着自己点好的茶,神色中满是惬意。 朝烟倒是没他这样轻松:“什么?” “知道我是山子茶坊的主人。” “哦?哦!”朝烟把茶盏放下,“嗯,我知道。” 许衷笑了。朝烟的局促都被他看在眼里。 生意做久了,也做得大了,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不错的。朝烟的一点小心思,他只消看一眼就能明白个八成。 他淡然于此,却想逗逗她:“那娘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如何得知?……”朝烟沉默。她要想想,从何得知?哦!是她先前问过姜五娘,然后姜五娘告诉她,小货行和山子茶坊都是他的产业。 不等她回答,许衷又笑了:“娘子与人打听过我。” 这这这......朝烟眼睛一下子直了,愣愣地看着许衷。 他,他怎的知道的? 先先后后地,朝烟已经跟不少人打听过他的事了!之前去兰仙关扑场之后,她装作无意地问过李莫惜“这家店的主人是谁”,而后,她又数次派罗川到马行街来,无论是到小货行送小春牛,还是随便指派他做点什么,她都会“随口”问一句是否瞧见小货行主人在那里。 但…但就算知道,怎的直接就这样说出来! 朝烟张张嘴,不晓得该说什么。玄天上帝,快教教我该怎么与他讲话! 不不,不止玄天上帝!三清祖师,孔圣人,释迦摩尼,谁能教我说话,我将来就在院子里挂你们谁的画像! 许衷忒坏,明晓得朝烟这小姑娘家已经羞赧到了极点,不仅点破了她和人打听他的事,还要更上一层楼:“其实娘子不必与其他人问我的事,若想知道,不妨亲自来问我。我同你讲的,总比旁人说的要准一些。” 他越说,朝烟的头就越低,快要落到茶盏里了,才拿起茶盏再喝一口。放下茶盏,里头的茶水已经空了,许衷便再给她倒上一杯。 眼见盏里又有了过半的茶汤,白而鲜亮,还冒着热气,朝烟才想起来,自己与姜五娘压根儿就没叫过成茶! 那这茶是哪里来的? 除了许衷刚点的,还能从哪里来? 原来,刚刚她低着头还在喊苍天时,这人已经不动声色把茶都做好了!原来先前喝的就是他点的! …… 朝烟忽然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喝茶了。 此前每一次见到许衷,都在她不曾料想到的时候。譬如那个他送伞的雨天,譬如在关扑场,譬如在药铺。可今日见着他,却不是偶然。 她与姜五娘提起要来山子茶坊,就已经想着:会不会在这里遇见许衷呢? 可真遇见了许衷,她的嘴中便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低声道:“大官人…大官人可别打笑我了。” 他的笑中,她瞧见了肆意,也瞧见了亲近。 许衷是个颇有风流的商人,朝烟早就知道了。他的长相其实并不在朝烟认定的“上佳”之列,太刚气,太硬,可却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说:“羡真。” “什么?” “娘子不必叫我什么‘大官人’,可以叫我的字,许羡真。” “唔。”朝烟只恨手里没一块能让她揉捏的帕子。 幸而许衷看见了走来的姜五娘,起身道:“娘子的朋友来了。” 朝烟于是也站起来,转身看见从不远处走来的五娘。 “娘子若有什么要问我的,二郎神生辰那日,我在二郎庙前等你。”许衷作了一揖,往另一边走了。 “诶?”怎么就这么走了?朝烟看姜五娘过来,又看他匆匆走开,怎么显得像他与她在私会,见不得人似的!不妙不妙! 姜五娘整理好衣裳回来,便瞧见原本自己坐的地方坐了个陌生郎君,还在同朝烟说话。 走近了点看,发觉那郎君竟是山子茶坊的主人许衷。 许衷也看见她来了,让开了地方,又与朝烟道别走了。等她回到朝烟身边,已经不见了那人。 “那个是谁?”她问朝烟。 这是明知故问。她分明知道那个是许衷,可还要亲口听朝烟说。 凭姜五娘的判断,朝烟和许衷肯定有事! 朝烟支支吾吾:“一个朋友。” “喔?朋友?”姜五娘坐下,看见桌上的狼藉也被收拾干净,甚至自己的茶盏里有一杯已经点好的茶,正在飘香,揶揄她:“我倒不知道,你和东京巨富许大官人也成了朋友。” 同她说话,总比同许衷说话更放得开些。朝烟默默喝起了茶:“之前偶尔碰见过几回,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你知道的,这是他的店面,恰巧遇到了,就过来说几句话。” “哦,这么巧么。那这茶…也是他做的?” “嗯……” 姜五娘手里把玩着刚刚许衷用过的茶筅,拿茶筅的头指着朝烟,像在质问:“那么,方才我走之前,你要问我某人的家室和年岁,是不是也是许衷?” 是,当然是。 可朝烟才不说呢。 她想起方才许衷对她说的话:若要打听他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嗯…也才不要问他呢!总之,还是先不要同姜五娘讲了。 糊弄过去:“没有的事。你当我没说吧。吃茶,吃茶。” 姜五娘又追问了几句,怎奈何朝烟实在守口如瓶,但凡是关于许衷的,半句话都不肯再说给她听。 偏偏就是朝烟这种讳莫如深的姿态,让姜五娘断定朝烟和许衷之间不一般。 她打笑:“你和那许大官人,看起来倒也还算般配。我还知道他不少事情,要不你求求我,我就统统告诉你?” “吃茶吧你。”朝烟不搭理她的坏话。 也不知道许衷是不是故意惹朝烟期盼,他与朝烟私下约了二郎生辰,可二郎生辰却在六月廿四。数着日子,也还要近两个月。 朝烟遭遇了一回被许衷说破心思的尴尬,也不乐意再去山子茶坊或是哪里,特地凑上去为遇见他。 除却姜五娘,再没人知道她在山子茶坊遇见许衷的事,也没人晓得她天天躺在床上时想到的是什么。在等六月廿四么?在等再见么?她不肯说,没人猜得到。 这样魂不守舍地过了几日,朝烟深觉自己可不该再这样下去了。许衷轻飘飘一句话就能令她反常这样久,她却偏偏不晓得许衷的反应。 他…他会想她么? 会么?那双风流的眼睛中,会有为她而生的柔情么? 她不晓得。 “不该再想这些了!”朝烟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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