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还有管家的权,真要给自己找点事做,自然也是能找到了。 家里巡视了一圈,到了大厨房,聚了厨房里的厨娘、厨子们过来,她便发觉:“嗯?怎的大厨房里只有你们几个了?我记得,不是还有几个年长的么?” 管事的厨子回禀:“娘子不知,年纪最大的那对老夫妻,都已经六十多了,年夜时一起去了。当日报给了姐儿身边的流霞姑娘,许是流霞姑娘觉得过年时说给姐儿听晦气,便没告知姐儿。” “哦!”朝烟思索,过年那夜报来下人的死讯确实不吉利,流霞不说也是正常。只问:“他们老两口的后事呢?是府上替他们操办的,还是他们本家接去办的?” “是本家把两人拖走办的,流霞姑娘给了十两银子,说他两人辛辛苦苦在府上做了十几年了。” “嗯,我晓得了。” 下人离世,给点赏钱是该的。虽说十两银子不少,可那两口子半辈子都在给她李家做饭,十两是该给出去。流霞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最是有分寸,朝烟放心。不过:“那么厨房里已经缺了几个月的人了?” “是缺了两个。不过这几个月厨房里不忙,我们几个也做的过来。” 朝烟摇头:“再做得过来,时常缺人也是不好的。” 吩咐罗川道:“你去牙市问问,可有无手艺好,又稳重的厨娘,请个两三个来。最好是要会做炒菜的,如今东京城里的官宦人家,哪个家里都有一二做炒菜的厨子,就我家还没呢。上回做炒菜,竟要云儿身边的雪满来动手。你且按最好的月钱报给她们,定要选了好的人来。” 厨房管事的人抿抿唇。 罗川道是,就出门去了。 朝烟又进了厨房,去看里头的一应灶具。有些已经发旧,比她院子里的小厨房都不如。当即发了钱,让管事的人去换上一批。 流霞小声提醒道:“姐儿,给得多了。” 朝烟便也跟她小声说:“那便看看这管事的称不称职,多拿了钱办事,到时会不会把多出来的还回来。” 厨房管事的人又抿抿唇。他可不知道朝烟在与流霞说什么,掂量着钱的分量,算着这回能有多少流进自己的口袋。 李府不曾亏待过灶上的人,从前有什么小事儿,例如吞点买菜钱什么的,有人报给朝烟听,朝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过去了。管事的虽然也吞钱,胃口却不大。心底算了算,当即就与朝烟道:“娘子给得多了点儿,这两块银子,流霞姑娘且拿走吧。买点炊具,要不了这一大袋子。”
第31章 厨娘 罗川即日来回话:“寻到了一位颇有点名气的厨娘,要的月钱是汴京城最贵的,说是厨艺也冠东京。上一任主家通家赴外就任去了,她不曾跟去。” 朝烟问:“你可见过她?人生得端正吗?” “算是见过,只是没见着相貌。这位厨娘怪是讲究的,虽坐在牙市里,却带着帏帽,把脸遮住了。说话慢悠悠的,似也读过书。” “嚯。竟还有这样的厨娘。那现今她人呢?是跟着你回府里了,还是?” “她说自己有行李要收拾,五日后再过来。我已把定钱拿给牙市了。” “好的。” 朝烟倒是好奇,一位厨娘,怎的收拾个行李要五日?且等着五日之后她上门来,好叫朝烟看看这人长得什么模样。 翌日,朝烟便去了山光阁,告诉朝云:“我叫罗川去找了个会做炒菜的厨娘来。如今你的咽喉已然好了,想来等那厨娘来了,就好做炒菜给你吃。” 朝云望向门外:“雪满也会做呀。” “她是你贴身女使,不好常常下厨房的。沾染了烟火气,再过给你,可不好了。” “这有什么干系,雪满与厨房里的人都是人,本没有什么不同。” “可不能这么讲。”朝烟摸摸妹妹的脑袋,“此时还尚在自己家里,等你嫁了人,到了婆家去,要让婆家人晓得你的贴身女使竟然常常到厨房去做菜,可要笑话的。” “叫他们笑去。雪满手艺可好呢。” 朝云是个倔的,朝烟说服不了她,想着一会儿该去和雪满说,叫她别轻易到厨房去动手。 魏国夫人每次见到她们姐妹两个,都要嘱咐她们“年岁渐长,做事要注意体面,不可似小家风范”。 “姐姐,不说这些了。”朝云拉朝烟到书桌边,给她看自己新抄出来的诗集:“你看,我又抄了一本出塞诗。” 朝烟随手一翻,入眼的还是那些惨不忍睹歪歪扭扭的字。实在太差。自幼时来,朝云这手字似是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握不紧笔的小孩儿随手涂画也就这个模样了。 她凝眉,看了看这一页上,朝云抄的是王摩诘的《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首联两句,瞧见边上有朝云小字笺注“居延,现为元昊领地”。 而下两联的小注更多,尤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朝云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她的字本就飘然,笔画错落在纸上,当字小了,挤了,更看不清了。朝烟皱着眉头,也实在看不下去,只能看见最末的四个小字写了“千古壮观”。 想来朝云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萧关也是心有向往的。 最不乐意读书、写字的云儿,却愿意一页一页地遍翻前代古籍,从诗集里找出那些喜欢的出塞诗,再一字一字地抄到抄本上,用细毫笔做下笺注。 她该是很喜欢的。朝烟看着妹妹,心里默默觉得可惜:无论云儿再怎么喜欢,此生也是无法亲身到那些边塞之地去的。且不说燕云十六州常处他国之手,就算西北都在大宋手中,朝云一个姑娘家,要想到那些地方去亲眼瞧一眼,也是难上加难。 何况以朝云的身份,本就是重臣之女,又是圣人表妹,将来余生,若非在东京城中度过,总也是在大名府、应天府、洛阳、长安等盛都重地,不会到那种荒凉的地方去。 再翻一页,翻到了王昌龄的《从军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笺注许多,是朝云考据的诗中地名。哪处在哪里、今属哪国都标得清清楚楚,想来下了一番功夫。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竟不还。 笺注“楼兰,旧称鄯善国,汉时与匈奴勾连,屡杀汉使。” 做得十分用心。 朝云道:“姐姐,你看出这一本与我之间做的那本有什么差别了吗?” 朝烟又翻了几页,给个定论:“你又精简了一轮。删去了些写得一般的,只留下最最精要的,又下了注。” “嗯!”朝云笑笑,既满意又得意,再说,“我还要再抄录,再翻古籍,再精简,直到编出现今最最好的出塞诗词集来,将来人人学出塞诗,看得都是我做的抄本。” “……”朝烟心里叹:原来妹妹的志愿之中还有这样一条,怪不得一直这样用功地抄诗! “好好。只是若要叫别人愿意看你做的抄本,首要的是,你该把字练好来呢!”朝烟指着抄本里头一个头尾不连的字,告诉她,“真书先练好,再去写潦草。你看看你这个字,草头在这里,底却飘到这里来了。若不是从小看你的字,谁又能看懂呢?” “喔。” 朝云听惯了这种话。无论是谁,见到她的字,就都要说上两句。若是在别的事上,但凡有人说她不好,她是一定要为自己争口气的。可独独写字,她如何也无法辩驳。可她写不好就是写不好,就算再练十年,字也早就成型了。朝烟又不是没给她请过专教写字的师傅,她握笔、坐姿等等都是端正的,只是笔在她手上,就像自己长了脚一样,不听使唤。 她心里想着:要是能不用靠手写,只要像盖章那样印一下就能在纸上呈字的东西就好了! 不要像拓印、模勒那么麻烦,要方便的,要人人都用得上的,要字写得丑的人都能印出漂亮字的。 若是真有这样的东西,那么就算她的字再难看,也能用它印许许多多抄本,传到坊市之中,再传到后世,子子孙孙的人,想到出塞诗集,就想到她李朝云作注的。 此后,塞外的风光,与她便有了斩不断的关系。 第二日,门房给朝烟送来一封信。 朝烟一看,便觉得信纸用得讲究,墨也是极好的。她还道是哪位官眷写来的,打开一看,落款是“孙四娘”。 “孙四娘是哪个?”朝烟觉得奇怪。 燕草提醒她:“罗川说的那位厨娘,是不是就叫作孙四娘?” “哦!” 是的。 是那个罗川请的厨娘写来的信。 朝烟起了兴致——一位厨娘,怎的会给主家娘子写信? 她看到开头:“奴婢卑贱,庆幸,即日服侍左右。” “呀!竟真是读过书的!”她笑了,对燕草道:“你看看这孙四娘的字,真是不错。说话也得体。晓得进我家之前,先给我来一封信。” 此后的几句,都是如第一句这样的谦辞,没什么奇怪的。倒是最后一句,写着:“乞以四轿接取,庶成体面。” 朝烟拿着信,笑容僵了僵,把信纸拿给燕草看。 燕草过了一遍,同样是笑容凝在脸上:“姐儿,孙四娘想要您派个轿子去接她呢!” “嗯……” “姐儿,这…她不过是个厨娘,能答应她么?” “人家的话说得如此完满,说是‘庶成体面’,若是不派个轿子去,倒显得我们小气了。”朝烟再拿回信,反复看了几遍。“这样,我去问问父亲。派个轿子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便是派个车子去也行。只是接个女子进门,怕别人说我家闲话呢。” 于是朝烟当晚去春晖阁着了李诀。 李诀同样觉得派轿子去接人没什么不妥,只是也顾及朝烟的思虑。毕竟李诀是个鳏夫,长久以来府里都没有主母。若是有个年轻娘子坐着李家的轿子从外头进门来,会招致闲言碎语。 朝烟便道:“要不,让轿夫把人抬到后门?不从前门走,少些人看见也好?” “不可。”李诀立刻否定,“若是从后门进来,再被人看见,更要说是我家行事偷摸。不如就让她停轿到正门,从正门进来。过一两天,我们遍请四邻过府,让那孙四娘烧一顿席面出来。四邻晓得了她是个厨娘,而又能全了孙氏要的体面。” “果然是爹爹思虑周全!” 朝烟随即吩咐人去安排布置了。 总算到了孙四娘进府的那一日。 朝烟还没起来,便有一顶小轿子停到了李府的正门口。罗川和流霞在门口等着她过来,遥遥地看见那轿子上戴着帏帽的小娘子娉娉袅袅地过来,罗川跟流霞咬耳朵:“你说,她会不会比你还漂亮?” 流霞一把推开他:“胡说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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