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演的是药发傀儡戏,木傀儡被戏人操控着说话、行走,台上亦有火药时时一炸,嘣啊咚啊,把下头坐着的观者们逗得乐了。
第57章 大宋 药发傀儡是热闹的场子,台子底下坐满了人,但凡火药响一响,这底下坐着的人们便喝一喝。朝烟先头听这火药像爆竹一样,炸在傀儡人身上还新奇,看了两刻钟,手心都拍红了,便也腻味了。刚打算放下茶盏走人,下一场的小说正要上来。 从前的瓦子里从来没有小说这种戏,是几年前的乾元节,有位大臣为使官家一乐,在民间寻了位会讲古时名人轶事的优伶到官家面前。说的事虽多不见于正史之中,也无从考证,却有趣得很,官家赏了不少财物。凡是官家喜欢的,或是宫中娘娘嫔妃喜欢的,百姓们便争相效仿。官家夸赞了小说,如今大小的瓦子里也就都开始讲小说。 当下东京城里说小说最好的,便是此时台上这位王颜喜。他在东京颇有名气,马行街、潘楼街、高头街上的瓦子最爱请他来讲。只要他在,便不愁坐不满人。 此时在讲的,是汉魏三国故事。 王颜喜一手折扇,在台子上便走便讲,一句一顿,声声引人,正说着貂蝉如何引诱吕布去杀董卓。他嗓子一沉,便出来个董卓,嗓子一尖,出来的变成了貂蝉。眼睛一瞪,威武的吕布也出来了。虽是说小说,却同演戏似的,叫人听了着迷。 一场罢了,已经半个时辰过去。 王颜喜下了台子,又一位演艺人上台,可朝烟还是想听三国故事。许衷笑道:“将来我请他到家里去讲,你想听多久,便听多久。” 朝烟一愣:“他会肯么?” 许衷还是笑:“银子给的够了,再不肯的人也会说肯的。” 朝烟很惊诧。做了十几年李家的姑娘,每每要看百戏,或是要听讲史,都得出门到外头去。除了办宴席,家里鲜少请过戏人来。一来家里爱这些的只有她一个,二来李诀台谏长官的身份不许他家做什么奢靡事。请个厨子都要被人弹劾,若是请来些市井演艺人在家里演戏,便更要遭人非议了。 可许衷家里不一样。如是嫁去了许家,的确,想请谁来都行。无官无职,反倒一身恣意。 何止是看戏不看戏的事,朝烟又开始想,将来的厨房可以请十个孙四娘这般的厨娘,可以专养二十个戏人,也可以用金丝织成的被褥,用银线绣出的绢花。但凡是从前觉得奢靡,担心爹爹因此受到弹劾而不用的东西,将来都可以用起来。 只要她喜欢的,就可以用。许衷有的是银子,不愁她用。 许衷轻轻捏她的手,告诉她:“你看台子上,来的是尹常卖。” 朝烟抬头看去,见到一个长髯郎,开口讲起了五代史。 “嗯?这人我见过的!”朝烟眨眨眼。 许衷便问:“还记得何时何地么?” 朝烟思索思索,笑道:“是去岁元夕,我与姜五娘去夜市,见着了这个人。他长髯超人,窜到姜五娘跟前要赏来着!” 看着台上的尹常卖,朝烟似回到了当时。明明已过了一年有余,却还似昨日似的。 何况当日的尹常卖,还只是在街上说五代史的闲艺人,如今竟也进了瓦子,能站到台子上来讲了。能上潘楼街瓦子的艺人,可都不是平常艺人了。 许衷忽而凑近。 朝烟看着他,心里笃笃地响。 听不清台上说了什么,诸人拍手,一阵欢响。许衷凑至朝烟面前,小声说道:“这一年之中,便是平西在捧他。” “平西?”朝烟茫然。 平西不是他身边的一个随从么,捧一个艺人做什么? 许衷解释道:“平西虽为我身边侍从,却也有经营的本事。我把瓦子与关扑场的事务交给他打点,叫他自己琢磨怎么挣银子。他便想着要捧几个演艺人和妓子。演艺人就到各个瓦子去演,得来的打赏钱抽成分给我们。” “哦!”朝烟明白过来,“所以这个瓦子,也是你的!” 许衷勾唇,眉眼中尽是柔情。这样看着朝烟,使得她都微微脸红。 秀手轻轻一推,许衷才坐了回去。 “你的家业太多,这家铺子是你的,那家瓦子也是你的,我都记不过来。” “没事,将来我们慢慢看过去。” 不过尹常卖的这场五代史也没有听完,天色黑下来,许衷便带着朝烟出去了。两人中午都只吃了包子,那包子还拿出了一点儿去喂狗,肚子本就没填饱。 就近去了潘楼酒店。潘楼街的夜市逐渐摆了出来,行走的小经纪也多了。酒店彩楼前买了早夏的冰元子,一颗颗含在嘴里过过嘴瘾,又上楼吃饭去了。 楼上雅间,朝烟本想和许衷对面相坐,却被许衷含笑盯着,觉得脚心像抹了油似的,乖乖地坐到他身边去了。 小二过来问菜,许衷让朝烟自己选菜,他什么都不挑剔,但凡是菜都能吃。 小二下去后,朝烟看着与自己坐得如此近的许衷,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两人的手都还拉在一起,可她感觉浑身也都动弹不得了。 许衷轻轻地问她:“累吗?” 今日走了许多路。 朝烟摇摇头,却道:“就是脚酸。” 许衷又问:“给你揉揉?” 朝烟呆了呆,看了他许久,忽而伸手推他:“登徒子!” 女儿家的脚,哪里是能随便给人碰的! 许衷笑了,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得更近些,在她耳边说:“我只等着十月了。” 十月是两人的婚期。 婚期之前,牵手便好了。多的事,等将来再说。 潘楼酒店不愧是东京城数得上名号的酒家,薄酒也美,饭菜也美。 一顿饭下肚,便是再酸痛的脚腕也都缓过来了。朝烟问了时辰,算了算距爹爹回家还有多久,拉着许衷到了御街上。 那里早已挤满了人,从宣德楼往南,直通到州桥,都没有能看见街上情形的地方。一眼望去,全是发髻与脑袋。孩童的嬉笑与哭闹声不绝于耳,便是爱热闹的朝烟也嫌人实在太多。 她想看的,在这里压根儿看不见什么。 本想丧气地走了,许衷却笑着带她去了御街一边儿的一家小店。白日来时曾说过,这家店便是许家的。两层楼高,站在楼上的窗边,朝烟想看的御街便都能看见了。 朝烟推开窗子,看着御街上站着的护卫,问许衷:“你晓得我要看什么吗?” 许衷道:“看禁中出来的女童队?” “你知道!”朝烟喜了,“方才你不说话,我以为你不知道呢!小时候,哥哥抱着我来看过。” “你还要抱着的时候,你哥哥也不大吧。” “嗯。那时哥哥也小,我也小。”朝烟望向窗外。 御街中央空空,两边站满了护卫,护卫之外,才有层层围满了的百姓。 许衷站在朝烟身后,也望着外面。 他胸膛的温热渐渐浸染着朝烟,她知道许衷就在身后,知道自己与许衷之间只有咫尺。 他的声音忽而在她的头顶响起:“你只看过一次么?” “嗯?” “乾元节的女童队出宫。” 朝烟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了?” 许衷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这样站了良久,终于等到宫门大开。 女童队,便是在乾元节当日给官家演艺的女艺人组成的马队。官家大起居毕,女童队便从宣德楼前出来,一路骑着马飞驰,直到州桥才止。 这些艺人,虽都叫做女童,其实几乎没有比朝烟年纪小的。多在十七八岁,也有二十三四的。只是年纪过了二十五六,也就不大会再入宫了。 此时,女童队正从宫中出来。打头的宝马上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头戴着头纱,看不清面貌。宝马飞蹄,声动京城。两边的百姓们高呼着,儿郎们不管不顾地朝她丢掷着彩帛宝绢。 楼下有人高喊着“娘子,我家有美酒,请留步喝一杯”,那女子也不回一眼,架着马过去,不知去往何方。 打头的宝马过后,便是大队的飞骑。 这些出来的女子们,戴头纱与不戴的都有,或是明艳,或是清冷,有人停下飞骑下马驻足,到人墙旁笑着饮下旁人献上的一碗凉饮,也有人边骑边唱着曲儿,悠悠扬扬的声响传遍整条御街。 “徘徊。集旟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钗。” “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堪笑傲、北海尊罍。” “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是柳永的词,宴饮之华贵,正衬此日之欢愉。 如堵之人团团围住那些从禁中出来的女子们,调笑者放声高语,追逐者美酒献樽,享乐者品茗远观。 扬尘,喧闹,高歌。金钗珠履,雍容春台。似有无限华靡,似点点雨滴,从宫中落下,洒在这御街之上。 朝烟在楼上看着,看着女童队架着马,从小小的宫墙中奔出,奔往东京各地。她们住在不同的地方,便要去往不同的地方。 她看着人潮聚拢又散尽,看着一个个不同的人们说着不同的话。 她问许衷:“你是第一回 看这些么?” 许衷道:“看了二十年了。” 朝烟回过头:“那你便看了二十年的大宋。” 许衷看着她的双目,告诉她:“真正的大宋,也不止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小朝烟,不知道你何时能够明白。真正的大宋,不只是雪月风花和金银琉璃,也多得是苦难者努力活下去时所唱的悲歌。
第58章 贬官 四月廿三,朝云生辰。 家塾停课半日,给朝云办结课礼。范教授拿着朝云刚写好的谢师辞,皱着眉头想骂骂她的字,却也有些不舍。 像朝云这般的学生,他这辈子也遇不到几个了。朝云虽性子孤傲,却总有自己的坚持,不似一个小姑娘,倒是心底有些侠气。 “此后也不可懈怠,多读书,多请教师长,不可违拗尊长,不可奢靡享乐。” 范教授对每个出师结业的学生都这样说。 朝云长长鞠躬,再次拜谢。 范教授看着朝云。头一回见到她时,才刚刚会握笔写字。如今也长成大家女了。可见时光之仓促,也见教化之良好。 “三娘子。”范教授叹口气,“你文辞虽非上佳,却有成事之勇毅。只是将来要少些狂,多些狷。中庸之为德也,民鲜之久矣。然中庸实乃为人之道。” “多谢教授,学生知道了。”朝云又是一揖。 这日不仅是朝云出师,也是她生辰。从前送过她蜘蛛的小郎君也不再顽皮,送了个能活动关节的摩侯罗给她。 朝云看着这摩侯罗,虽然新鲜,但也面熟,似在哪里见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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