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妃娘娘一向脾气好,这两回明面挤兑皇上,还都是因着泠才人。陈德海不知该说什么,讪笑一声,“皇上交代,泠主子受了伤,这几日都不必去坤宁宫问安。” 婉芙点点头,“多谢公公。” 陈德海可担不得谢,传过话,转身出了殿门。 “这回能跟我说了?倒底怎么回事。”庄妃让宫人再添置一盏明烛,沁湿了水的帕子擦过女子额头上的血渍,她语气不如以往的柔和,动作却精细着,生怕碰疼了这张脸。 庄妃性子一向如此,她可以平和待所有人,因与婉芙同乡,会对婉芙多些照顾。前提是,婉芙不要学会后宫中那些争宠的下作手段。她让自己在坊间散播出去的那些有关宁国公夫人的谣言,欺辱妾室,殴打庶子女,嫉妒成性,有违妇德……但凡是个烈性的,听了都得挂一条绳子吊死。做这种毁人名声的事,若非是她亲口相求,她实在是有些难做…… 婉芙低下眼,眼尾泛出红意,“秋姐姐可记得两年前余家遭的祸事?”她顿了下,狠狠掐住了手心,眼中泛出冷光,“是宁国公府所为。” “宁国公府败落,江铨为得余家财产,诬陷我外祖父,害得我阿娘身死,几个舅舅锒铛入狱。” “若非为了给余家报仇,我不会独自苟活到现在。” 庄妃赫然大惊,余家也是越州商贾大户,余家老爷子为人和善守信,连父亲都赞不绝口,她本以为是余家内部出了事,才使得家破人亡,原来竟是遭人陷害,这人还是她的亲生父亲,宁国公江铨。 庄妃自幼父母疼爱,嫁给当今为侧妃,全然是情势所迫,她与皇上并无情谊,皇上敬重她,让人不可轻视就够了。说来庄妃近三十年倒是顺风顺水,少有波折。她体会不到眼前女子的苦楚,换之一想,若是有人害她家破人亡至此,她怕是要跟那人拼命。 庄妃久久无言,而今她才明白,为何这女子与江常在为何闹到那种境地。 她哑了声,如今也说不出要这女子宽宏大量的话,满门血仇,如何能轻易忘却。 …… 夜中,咸福宫 陈德海轻描淡写地道明皇上的意思,就那么放了江婉芙,江晚吟越想越是恼火。 她一挥手,哗啦一声,满桌的吃食尽数撒到了地上,“贱人!” 听雨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太医叮嘱,主子切记不可动怒,要吃些膳食补补身子。” 江常在蓦地向她看来,“太医说有什么用,皇上半分都不看中本宫!”她气得身子发颤,“皇上只看中那小贱人!” “主子,皇上还是看中您的,不然又为何让泠才人这般受辱给主子请罪,主子看开些吧!”听雨跪下苦求,不知主子这是怎么,有孕后愈发看不清事理,主子如今身子孱弱,万万经受不住折腾了。 江晚吟想到江婉芙从乾坤宫的十跪一叩,那额头上做不得假的血迹,心口才舒畅些,缓缓抚上小腹,脸色终于平和下来,忽觉一阵眩晕,扶了扶额,拧眉道:“本宫头好痛,内务府送的那香呢?快些燃上。” 内务府送来的东西都是经过太医查验的,出不得错,太医也说过,主子心绪郁结,可以适当燃香安神。 听雨遣来换香宫婢,在香炉中燃上新香,淡淡的香味沁着鼻翼,江常在嗅着那香,慢慢定了心神,觉一阵疲乏,阖眼睡了去。
第39章 入了冬, 天便愈发沉寒了。一场雪过,翌日推开小窗,清辉上了树梢, 压着摇摇欲坠的枝头。 陆贵人养好了身子, 与婉芙同出坤宁宫,闲来无事,去了御花园小坐。 这些时日皇上少进后宫, 倒是前几日, 宁贵妃许是坐不住了,去了一趟御前, 那夜便是启祥宫卸灯, 接连两日,就又没了动静。别宫嫔妃见如此,效仿着去了御前,哪会人人都是宁贵妃,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回去。 婉芙自过了那事,在金禧阁闷上数日, 避着风头,到这第一场冬雪来时,才勉强去坤宁宫问安,自然也就顾不上御前。 她没那个侍寝的心思也便罢了, 这陆贵人也不知怎的,小产后,性子比先前伶俐了不少, 只是对侍寝一事不慎热衷。 听闻皇上有一回去吟霜斋,没坐上多久, 似是被人撵了出来。婉芙抿抿唇,想着莫不是陆常在小产将她伤得太重,至今还未彻底放下。 “泠姐姐总看着我做甚?是我今日妆容不妥?”陆贵人摸了摸脸,细眉微挑。 婉芙倒了盏热茶递到她面前,“你身子弱着,怎的不穿多些,脸都冻白了,快捂捂手。” 陆贵人一笑,“今岁冬日来的早,昨日穿这身不冷不热,一夜过去,就转寒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远远的,一行仪仗经过,两扇孔雀翎左右摆开,珠帘翡翠,遮挡得密不透风。若论起奢靡,宁贵妃不及庄妃,但论起张扬,宁贵妃确实遥遥领先。 陆贵人笑意收敛,脸色淡下来。 婉芙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太医可说了你的身子?” 陆贵人捂着手心的热茶,才觉有了活人的气,强颜欢笑道:“并未伤到根骨,调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她明白泠姐姐的意思,那日她在内殿中,痛得濒死,意识尚有一丝清明,皇上的犹疑徘徊,如一根刺扎进了她心口。 她原以为,皇上即便不宠爱她,至少会有几分怜惜,可……没有,全都没有!皇上对她的情分,不过是因为她腹中的龙裔,她算什么?不过一个挡了别人路的绊脚石,一个随意可丢弃的皮球。 陆贵人紧紧握紧了手中的杯盏,指尖因用力而生出了惨白。 婉芙将她的神色看在眼底,眸光微闪,顿了顿,许久才开口:“你若想为你失去的孩子讨回公道,就该去争。” “不计一切代价,让那人再无翻身之地。” 陆贵人抬眼,一瞬的茫然,触到女子坚韧的眼眸时,心中恍然被震慑住。 她很羡慕这个女子,看似柔弱,实则有头脑,有手段,有仇必报。这后宫里,不缺姿容貌美的女子,偏偏她独得盛宠。泠才人的出身,看似繁花锦簇,实则步步艰辛。若她在那个位子上,即便入了宫,也不会像她一样,敢掌掴嫡母,这般肆意妄为。 她眼眶中的泪水掉下来,“多些泠姐姐提点,我记得了。” 婉芙与陆贵人作别,这日是有些冷,她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想到陆贵人那身单薄的衣裳,让千黛从私库中取几件厚实的狐裘,给陆贵人送过去。庄妃娘娘是把她当亲妹妹养,私库那些衣裳穿都穿不完,左右也是闲着。 …… 入夜时分,婉芙翻了几册话本子,都是当下上京时兴的本子。只可惜那撰笔者不知是何人,连写了六册,竟还未写到结局。若非婉芙实在想知道那书生和九娘的结局,个中无趣,她已经不想再去看。 婉芙看到最后一页,又是吊胃口的结尾,她烦躁地扔到案上,“明日让内务府的人,打听打听这话本子是谁撰的,拿两金子让那人将结局告知于我,免得愈看它愈是烦闷。” 千黛好笑地听着主子抱怨完,上前将那话本子收起来,“主子是富贵人家出身,不知这撰笔者正是借着这故事吊人胃口,引人争相去买呢!” “无良话本。”婉芙撇着嘴抱怨。 这时候秋池从外面进来,神色略有迟疑,“主子,今夜圣驾去了吟霜斋。” …… 吟霜斋久不迎君,主子小产后精神不济,对争宠的事甚不热络,主子不得宠,奴才们也就懈怠下来。怎知主子这日像突然开了窍,亲自去御前送汤水,许是皇上记起了主子的好,圣驾终于到了吟霜斋。 陆贵人屈膝恭迎,李玄胤淡淡看她,略颔首,让她起身,并未亲自去扶。陆贵人脸上温笑不变,道了句谢过皇上。 李玄胤视线看向她披着的狐裘披风,毛发为狐白裘,是狐裘中的上品,最为珍贵之物。她家世不高,一向朴素,怎会舍得如此奢华的披风。 这般想,也就问了出来。 陆贵人微怔,转而脸上才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是泠姐姐大惊小怪,以为嫔妾身子没养好,就送了数件狐裘到吟霜斋。” 竟是那人送的。那女子与庄妃交好,有这些奢华之物也不足为奇。 李玄胤不紧不慢地转了转扳指,淡淡道:“你与她关系倒是好。” …… 前夜陆贵人侍寝,翌日的问安,众人视线都忍不住投到陆贵人身上。 婉芙与陆贵人只差了一品,是以二人坐得相近,她自然地接了陆贵人剥好的果子,没觉出什么不妥,只有冷冷一声讽刺,“泠才人和陆贵人果然是一个宫里出来的,姐妹情深得紧啊。” 这声阴阳怪气,不是傻子都听得出来。 婉芙眉眼弯着,朝那人看过去,“陈常在若是羡慕,大可用身边的宫人,至于能不能成,就是陈常在的本事了。” “噗嗤”一声,刘宝林忍不住笑出来,旁人脸色亦是憋得青紫。 陆贵人嘴角牵着,又往婉芙手中塞了一个剥好的核桃,“泠姐姐何必与这种人磨嘴皮,她犯蠢,再染给你我,可不值当。” 婉芙挑了挑眉,与陆贵人眨着的眼撞上,两人相视一笑。 她从前只知陆贵人小心谨慎,不言不语,不想她出手,竟也丝毫不逊色于自己。 两人一唱一和,气得陈常在身子发抖,偏这二人位份都在她之上,她动不得,只能忍着。 “呦,什么事说得这般热闹?”宁贵妃抚着鬓间的八角琉璃珠钗走了进来,宫人为她打帘,宁贵妃解了狐裘披风递到宫婢手中,眸子掠了眼殿内的情形,施施然坐到了高位。一众嫔妃起身给贵妃娘娘福礼。 宁贵妃懒洋洋地抿了口茶水,才慢悠悠道:“都坐吧。” “有些人呐,没那个福气,偏偏不自知,觍着脸巴巴凑过去,有什么用?” 在场的嫔妃面面相觑,装着哑巴不做声。 陆贵人低下眼,手心攥紧了衣角,忽有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她,婉芙朝她极轻地摇了摇头,陆贵人眼底一红,险些流出泪来。 …… 问安散去,婉芙与陆贵人有一段的同路。 陆贵人迟疑良久,侧眸看了眼旁边的婉芙,又极快地收了回去,眼底有几分小心,攥紧了衣角,脸上却是若无其事地笑,“昨日我去乾坤宫给皇上送了羹汤,本没想着做什么,结果皇上夜里就点了吟霜斋卸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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