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池没走多久,婉芙就向窗外看了两眼。 入了冬,庭院的碧桃谢了,剩下光秃秃的枝杈,仰头便是这皇宫的四方天地。她进宫也有大半年了,竟习惯了这日子,大抵是在皇宫里住着,虽危机四伏,却远比宁国公府舒坦吧。 “咸福宫可有什么动静么?”婉芙下巴搭着手臂,趴在半开的小窗上,身上裹着狐裘,足以挡住吹进的寒风。 她眸子清淡,看起来漫不经心。 千黛怕冻着了主子,在炭炉里多夹了两块银丝炭,闻声动作顿了下,侧眸看了眼趴在小窗前,漫不经心的主子,分明是愉悦的眉眼,却透着淡淡的哀伤。 她没忍心再看下去,“江贵嫔失了龙嗣,在宫中修养,倒是安静许多。” 婉芙什么也没说,抬眸望着树梢洁白的雪。 幼时冬日里,阿娘最喜抱着她在院里堆雪人,给她裹得圆乎乎的,小舅舅嘲笑她像一团胖球,非要招惹她哭个不停,下场是遭到几个舅舅的暴打,捂着脑袋在院里绕圈跟她道歉。 婉芙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转过脸,眸子弯着,“我都饿了,快去看看秋池怎么还没回来。” 那张娇媚雪白的脸,眸光依旧,仿若无事发生。 …… 泠才人是皇上新宠,泠才人提的要求无人敢不应。但这生鱼的做法委实古怪,御膳房捣鼓了整整大半个时辰,才堪堪做出四碟。 秋池眼瞅着快过了晚膳的时辰,心下着急,连连催促宫人装好,小心地将食盒护在怀里,回了金禧阁。 上京到越州路远,婉芙尝了一口,滋味与越州时相差甚远,勉强入口。她吃一口就不想再吃,秋池津津有味吃着自己那一份,婉芙唤她过来,秋池嘴边还有生鱼的肉片。 婉芙抿唇一笑,唤千黛赶紧给她擦擦,让人瞧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金禧阁吃不起饭了。 千黛指尖点到地方,秋池舌尖一抵,将那生鱼片吃进了嘴里,“主子,这生鱼还真好吃。” 婉芙兴致缺缺,“较越州的差远了。” 面前的碟子只动了一口,她眼瞟到秋池双眼放光地看着跟前的旋切鱼脍,她眼睛转了下,指尖点了点碟沿儿,秋池迫不及待,“主子不爱吃,就赏了奴婢吧。” 婉芙沉吟稍许,眼眸一挑,在秋池殷切的期盼中说道:“装好了,送去御前。” “好!”秋池压根儿没听清婉芙说什么,正要去拿,反应过来,直接愣住,“啊”了声,“主子,这……您不是吃过了。” 婉芙瞥了瞥干净的碗碟,“我就动了一筷,你不说,皇上怎么知道。” 旁人都到御前送过精致的糕点羹汤,唯独她没献过这殷勤。御膳房做了这么久,闹得动静也大,她送了吟霜斋,送了凌波殿,若是再不送去御前,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御膳房做了那么多,她只用过一小口,皇上应当看不出来吧。 …… 乾坤宫 正殿议事的朝臣方才散去。 李玄胤靠坐着龙椅,指腹压了压眉骨,眼底疲乏。 陈德海小心翼翼地上前进茶,快到年关,前朝又是一摊子烂事。昨夜皇上近子时才歇下,他实在看不过眼,即便皇上勤政,也不该这般劳累身子啊。 身为御前的掌事太监,太后离宫前就敲打过他,照顾好皇上,莫要让皇上过于操劳政务,累坏了身子。可他倒底是个奴才,在这事上,哪有说话的份。 “皇上,奴才让御膳房传膳吧。” 他候在外面,不知道皇上要与朝臣商议政事到何时,若非到了寒冬,晚膳晾在外面冷了,他倒想一进门就把晚膳端进来,不然,皇上怕又是以不饿为由将他打发。 如他所想,这句话落,皇上就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不耐,似是在说他怎么这般多话。 陈德海苦笑着低下头,非他有意多嘴,只是他不提,皇上是半点不拿自己的龙体当回事儿。 这时,看门的小太监进来,手中提了个食盒,福礼道:“皇上,金禧阁泠主子送了晚膳过来。” 陈德海无声看了皇上一眼,李玄胤姿势不变,眉宇却挑了下,陈德海分明看见皇上面上一闪而过的愉悦,心中感叹,论让皇上舒心,还得是泠才人。 他极为合君王心意地问了一句,“泠主子可一块儿来了?” 那小太监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泠主子吩咐宫人送的,并未亲自来。” 陈德海倏然噤声,恨不得打一巴掌自己这张多事儿的嘴,这大冷的天,依着泠才人那般娇气的性子,没有仪仗也不会亲自过来。才人位份是没有仪仗的,除非皇上为泠才人提品阶,或者亲自去一趟金禧阁。皇上后午召见了豫北王,这空挡是过不去了。 果不其然,皇上脸色淡了下来,他忙出声让那小太监将食盒放下,再遣他去御膳房端些热羹到乾坤宫。 陈德海很有眼色地打开食盒,这泠才人可不常往御前送吃食,正想着这回做的是什么汤,结果入目的是一碟摆得齐齐整整的鱼片,虽摆得精致,贴着几朵梅花装饰,赏心悦目,但这鱼片瞧着,好似是……生的??! “皇上……” 陈德海真不知泠才人这又是唱得哪一出,竟敢往御前送生鱼。 李玄胤扫了眼,眉心微动,冷嗤了声,却没让陈德海将那生鱼端出去。 …… 这夜皇上未进后宫,婉芙倒不在意皇上召哪个嫔妃侍寝,只要她在宁国公府彻底没落之前,受着荣宠就够了。 从前她想着,为余家报了仇,便没了那个对皇上虚以委蛇的心思,如此在宫中过活着,也不是不好。可后宫没有龙裔傍身,日子总归艰难些,她吃多了苦,觉得无所谓,却不能苦了跟着她,贴心侍奉的宫人。 何况当下后宫这些个受宠的,早将她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她不想争,那些人怕也不会放过她。陆贵人说的对,她该想想龙裔的事。 婉芙抚住平坦的小腹,这子嗣是个缘分,赵妃跟了皇上那般久,也不曾听说有孕,还不敌侍寝一两回的陆贵人和许答应。 求,是求不来的,不如顺其自然。 婉芙敛下眸,眸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往昔,历历在目。 “日后哪个混小子想抢走我们宝贝窈窈,得问问舅舅们答不答应……” “窈窈,你少于那高家的混蛋来往,他最是风流,专门招惹你这样单纯的小姑娘,下回他再来,看三舅舅和小舅舅不打断他的腿!” “大哥,你别教窈窈这些个规矩,要那些端庄淑女模样做甚?有咱们护着,在这越州城,谁敢对窈窈不好。” “主子?” 已是深夜,千黛见寝殿烛火亮着,以为主子要唤她,问出一声。 婉芙擦掉眼角的泪,翻过身,衾被蒙过头顶,“将烛芯剪了吧,亮得刺眼。” …… 翌日问安,赵妃闭门不出,江贵嫔落胎,这坤宁宫内殿倒是照以往安静。婉芙与陆贵人同坐着,过了时辰,皇后便遣人散去。 婉芙与陆贵人同出了宫门,两人没走出多远,跑过来一个小宫女,将二人拦住,那小宫女先有礼地福了福身,接着道:“二位主子,许主子邀主子们去望月台一赏金灯花。” 两人互看了眼,彼此都不想去凑许答应这个热闹。陆贵人有孕时小心翼翼护着腹中龙裔,吟霜斋的门都没出过,末了,还不是遭人算计,险些没了性命。这许答应是半点不怕腹中龙裔出事,竟这般张扬,敢邀妃嫔们去望月台赏花。 婉芙敛了敛眸子,先道:“你去回许答应一声,我与陆贵人身子不适,就不过去了。” “泠主子这是何意?许主子好心邀请,泠主子为何再三推辞,是见不得许主子有了龙裔么?”那小宫女牙尖嘴利,处处机锋,许答应得势,这底下的人也跟着张扬起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婉芙冷下眼,手腕忽被人按住,她疑惑地侧眸,陆贵人出手要比她快,一巴掌扇到那小宫女脸上,“放肆!谁叫你的规矩,敢跟主子这种语气说话。” 陆贵人出手得重,打得那小宫女好半晌才缓过神,陆贵人位份虽高,在后宫却不受宠,她从没正眼看向陆贵人,态度甚是敷衍,挨了这一巴掌后,好似欺软怕硬,才缓过心神,垂下脑袋,掉两滴泪,再不甘愿,在主子面前都得低头,谁让她是个奴才。 “贵人主子恕罪,是奴婢蠢笨无礼,贵人主子息怒。”那小宫女脸火辣辣得疼,缓了会儿,才继续道:“非许主子擅作主张,只是皇上答应过许主子,待金灯花开,便与主子同赏。主子在坤宁宫问安,正是金灯花开时,主子才邀各宫小主们同赏。” 婉芙了然,许答应好不容易怀了龙裔,必要炫耀一回,尤其是皇上到场,给足了她体面,她又怎会轻易放掉这个争得荣耀的机会。 既然皇上也在,她们便不好不去了。 那小宫女给二人引路,到望月台时,已到了大半的嫔妃,皇后也在这,许答应一人又是说又是笑,花枝乱颤,任谁看不出她的心思。 婉芙与陆贵人给皇后见了礼,两人默默退到后面,这日是许答应的主场,她怀着身孕,旁人就是再瞧不上她那个得意劲儿,也不会去出这个风头。 金灯花在宫里是稀奇物,红艳艳的一簇,开花时不见叶,生叶时不见花,因难得,又稀罕不好养活,内务府一年也只养成这一盆。 许答应抚着小腹,盈盈一笑,“耽搁各位姐妹的事了,只是皇上赏了我这盆金灯花,我也不好一人独享,才将各位了姐妹聚到一处,料想姐妹们也是没见过,可以一饱眼福。” 这话听着刺耳,好似整个后宫里只有她得宠。若非她走运有了龙裔,皇上怕是连她是谁都不记得。她竟还在这沾沾自喜,丝毫不知收敛,简直是小人得志! 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来呛声,“许答应倒是好心,不过这金灯花早不是什么稀罕物,许答应竟还这般在意,真是够小家子气了。” 婉芙眼睛一动,朝那说话人看去,竟是璟嫔。璟嫔在后宫里一向安分,除却先前那桩野猫的事,璟嫔再没闹出风波,安安静静,像没有这个人。 许答应听出话中的挤兑,她出身不低,可在后宫一众官宦世家嫡女中,就寻常了些。璟嫔育有一女,品阶要比她高,许答应心中有气,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因为这金灯花,她确实从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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