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昭低下眼,握紧了腰间灰扑的香囊。 “皇上信任王爷,奴才在此,提前恭贺王爷,立功凯旋。” 陈德海上前笑眯眯地做礼。 李玄昭回过神,拱手笑道:“借陈公公吉言。” 正是年关,广岳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陈德海连伺候都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生怕惹了皇上迁怒。 “皇上,时候不早了,可要奴才传晚膳?” 李玄胤压着眉峰,指骨敲在奏折上,眼眸微阖。陈德海见皇上没有回应,头愈来愈低,好一会儿,终于听皇上吩咐道:“拿着朕的御牌八百里加急,送到广府,责张顺沿务必配合豫北王平叛,如有违令,当即斩杀,左副使肖贵暂代其职。” 陈德海脖子一抖,立即接下了御牌,遣人八百里加急送信。 广府张顺沿与豫北王的嫌隙,是当年皇上在潜邸之时就有了。 豫北王自幼跟皇上亲近,其生母却是不得宠宫婢出身,张顺沿未派地方之时,其子为人嚣张,与豫北王一回争执,险些将豫北王打得残废,幸而有皇上护着,才避此一劫。只是也因此,让皇上得罪了张顺沿之流,直至御极,张顺沿见大势已去,才自请地方广府赴任。 “等等。”陈德海将迈出殿门地腿收回来,恭敬地低头,听皇上道:“宣左相赵鹤举、骠骑将军霍敬山、殿中侍御史江立觐见。” 陈德海传话回来,在殿门没待上多久,那三位觐见的大臣,被骂得狗血淋头,连连叹气地被赶出来,就连左相也是一脸苦色。皇上这回是真的动了怒,陈德海不敢大意,小心地进去伺候,天色不早,他正琢磨着怎么跟皇上说晚膳的事,皇上就是再震怒,总不能不用晚膳,万一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他心里正想着,外面小太监进来通禀,“皇上,咸福宫遣人送来了羹汤。” 得,不用他开口,就有人将他的事办了。只是今日皇上怕是没那个召人侍寝的心思。果不其然,皇上只让人接了羹汤,却并未给那边留话。 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也就泠嫔来,能哄一哄皇上高兴。 陈德海想着,也就说了出来,“皇上,泠嫔用晚膳一向迟,现在去金禧阁,想必还能吃上热乎的。” 李玄胤闻言,冷冷睨他一眼,“她那些东西都是朕的,朕会缺这一两口晚膳?” “奴才多嘴!奴才多嘴!”陈德海讪笑,自顾抬起手掌往嘴上拍,“那奴才让御膳房……” 陈德海刚起了个话头,方才那小太监又进了殿,“皇上,金禧阁派人送来了羹汤。” 陈德海眼睛一转,泠嫔这是故意跟江贵嫔过不去啊。泠嫔倒是半点手段没用,直接让皇上选,是去谁那。啧,也就泠嫔敢这般明目张胆,毫无顾忌。 他偷偷觑了眼皇上,没说话。 半晌,李玄胤起身,拂袖往出走。 陈德海跟在后面,“皇上这是要去哪?” 李玄胤颇为不耐地斜他,“金禧阁不是送了羹汤?” 陈德海赔笑,“奴才多嘴。” 心中却想,可不只金禧阁,咸福宫也送了羹汤,您可看都没看一眼,就赏人了。 …… 圣驾到了金禧阁,入宫门,却无人传话,只见黑漆漆一片。 陈德海吓了一跳,泠嫔这是唱的哪一出,怎的连传话的人都没有。今儿皇上心情可不好,可不能招惹了。 “皇上,奴才让人进去看看。” 李玄胤微眯了眯眸子,抬手示他不必去看。 陈德海会意,躬身落后一步,让小太监们都留在外面。 李玄胤打量一眼漆黑的金禧阁,提步入内,甫走两步,耳边忽响起一阵乐音,接着,脚下亮起一盏六角宫灯,宫灯糊着一层薄纸,绕圈转动,叮咚作响。银辉下,流光溢彩。 每走两步,便亮起一盏。 陈德海在后面都看傻了眼,这泠嫔花招还真是多,后宫里嫔妃哪个接迎圣驾不是规规矩矩的,还没人敢像泠嫔一样,不来亲迎,反而用这种稀奇古怪的法子。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看着地上转动的灯纸,勾了勾唇。 最后一盏灯亮起,乐声越来越近,直至耳边。 眼前的女子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戴着雪白的兜帽,只露出干净素白的小脸,并未上妆,那双眸子却似秋波,回眸一笑,百媚丛生。 她怀中抱着琵琶,五指娴熟地拨弄琴弦,或温柔,或肆意,或失落,过洒脱。快活恣睢,快意至极。 最后一弦终了,乐音止,跟前的女子才放下琵琶,屈膝福身,“嫔妾请皇上安。” 李玄胤诧异地轻挑了下眉梢,“朕不知,你还会弹琵琶曲儿。” 婉芙撇撇嘴,哼了声,“嫔妾只会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比不得皇上别的嫔妃,又会下棋,又会吟诗,温顺恭良,才貌双全。嫔妾在皇上眼里,就是个逗弄的得趣玩意儿。” 李玄胤猜得到她说的是应嫔,难得没理会她这般没规矩的话,轻笑着上前,眼底戏谑,“朕的泠嫔,确有几分自知之明。”
第56章 婉芙睁圆眸子, 似嗔非嗔地瞪了男人一眼,里面仿若盛了万千流光,半点气势也无, 偏她不自知。 “皇上说的话, 没有一句是嫔妾爱听的,皇上还是去咸福宫吧,料想江贵嫔巴不得皇上过去。” “啧, 胆子肥了, 敢把朕往出赶。”李玄胤圈住女子细软的腰身,指骨掐了掐那张脸蛋, “作天作地, 小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婉芙玉臂勾住男人的后颈,软软一笑,“按理说,外人面前,皇上是一国之君,自然是嫔妾伺候皇上。但是皇上在嫔妾,私底下, 嫔妾是爷的宠妾,奴家跟爷使些小性子,讨爷得趣儿,又能如何呢?” 那声奴家入耳, 让李玄胤眸色渐深。 在上京,唯有扬州来的瘦马宠姬,才会自称奴家。先帝那会儿官员时兴赠美人姬妾, 尤其是扬州瘦马,看似风流, 实在奢靡荒//淫。甚至有私底下入不了朝的官员,打听他的喜好,欲送瘦马入宫。先帝便有此例。他上位后,大平娼馆,才镇压下了这种风气。 此时,听着怀中女子娇声软语,唤他爷,几近酥软了骨头,他方明白,那些私藏美人姬妾的乐趣。 李玄胤喉头滚动,却始终淡着脸色,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把女子的腰臀,“再乱叫,朕赏你板子,让你知道知道规矩。” 婉芙拱拱鼻子,嗔了眼男人,“皇上可真不解风情。” 入了内殿,婉芙却依旧裹着厚厚的披风,李玄胤睨她一眼,“炭火不够,就差人去内务府取。” 婉芙弯唇谢恩,却并未脱下披风。婉芙早用了晚膳,是听说皇上在乾坤宫未用,特意让御膳房做得清淡些,送到金禧阁。 她站在一旁布菜。 李玄胤余光就是她晃动的白色狐裘,实在碍眼,难得她伺候一回,他忍了忍,才没斥责出声。 用了晚膳,李玄胤进净室盥洗,婉芙这才除了狐裘披风,里面是一袭薄纱绸衣,料子几近透明,露出里面的春色。 宫人们默不作声地退出去,婉芙到浴桶旁,为男人擦背。李玄胤虽忙于朝政,却也并未疏忽习武,每日要练剑半个时辰,得空便去马场跑马,与羽林卫切磋。一静一动间,肌肉劲实有力。 婉芙本就没有耐心,不一会儿没了力气,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男人的脊背,终于惹得人不耐烦,“放肆!” 李玄胤沉下脸,正要让人将这不知死活的奴才拖出去,转眼,就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女子。 看清那身衣裳,他眼色暗下来,视线在那抹春色上停留一瞬,慢条斯理道:“朕记得,这身已经不能穿了。” 提起那事,婉芙脸上一烫,如晕了红霞,是被扯得太狠,确实不能穿了。 她嗫嚅开口:“这是庄妃娘娘送与嫔妾的缎子。” 李玄胤黑下脸,“庄妃待你确实好。” 水浪翻滚,婉芙觉得自己就是自作自受。坏就坏了吧,左右这是最后一次,日后她可不像再折腾自己。 …… 夜中,婉芙迷糊地睁开眼,却见案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李玄胤半靠着引枕,神色清明,并无睡意。 婉芙朦胧地睁开眼,自然地躺到男人的怀里。 李玄胤微顿,抬手抚着怀中人垂落的青丝,“朕吵到你了?” 婉芙摇摇头,迷迷糊糊道:“皇上为何还不睡?” 许是夜色太静,怀中的柔软,给男人冷硬锐利的黑目染上了柔色。 “广岳十二州在先帝时就有兵变迹象,朕登基后,恩威并施,又设立道中,才将其安抚下来。不想今岁北方大旱,大量流民进入广岳,宁甫核查盐税失职,给了让广岳十二州兵乱的决心。” “军报八百里加急送到朕这,州使司兵马不足,节节败退,所有人都劝朕以缓兵之计,由着广岳变乱。” “涉及战事,必会有百姓流离失所。朕虽不忍广岳百姓受苦,但朕也决不能容忍,广岳自立称帝。先祖打下的基业,绝不能毁于朕手。” 柔亮的光退去,男人的眼中现出独属于上位者的杀伐果决。 在这位子上,一个念头,便决定了数万人的生死。 婉芙不知皇上为何忽然与她说政务了,皇上不是最不喜后宫干政么? 她勉强撑住困意,脸颊蹭了蹭李玄胤的掌心,缱绻慵懒,“嫔妾相信,皇上是明君,皇上所做自是从大局考量,任凭后人评说,都挑不到错处。” 李玄胤微怔,捏了捏女子的脸蛋,“你又非朝臣,怎知朕没有错处,没有私心?朕为了广岳疆土,不惜动用干戈,两辖百姓受乱动侵扰,必不能安稳,甚至不能保全性命。朕用如此强硬的手段,不知有多少人会怨朕。” “广岳地狭势险,天堑沟壑,就是朝中大臣,也无几人支持朕出兵广岳。正是年关,阖家欢乐之时,也因这场动乱,而让安居的百姓流离失所。” 婉芙摇摇头,“嫔妾虽不清楚朝中局势,却也知晓,广岳十二州往南,便是蛮夷之地。广岳兵变,查盐税或许只是个引子,真正在后面捣鬼的,是那些心思叵测的蛮夷之人。” “他们想让广岳独立,再吞下广岳。届时,落入蛮夷的百姓,将会陷入更加痛苦,更加水深火热的境地。两相比较,嫔妾相信,明眼的人都会明白皇上的绸缪无奈。不仅不会指责皇上,反而还会大颂皇上是有铁血手腕的明君。” 婉芙拱拱身子,“皇上有皇上的苦衷,但皇上才是这天下的君王,皇上要留下广岳,出兵去打就是,何关他人评说?孰是孰非,后世自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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