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尚且小心翼翼,吞吞吐吐。 林承闭一下眼,比他更冷漠:“是,为今之计,应让世人重点放在若若之死的案子上。” 刑部官员诧异地看眼林承。 刑部官员不甘心:“科考行刺那学生既然已经招出韦浮,我们完全可以趁此机会将所有事推到韦浮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冤屈,韦浮是为了与林相作对,指使人诬陷相公……” 林承冷笑一声。 林承问:“那若是有人问,韦江河因何缘故要诬陷他的老师呢?是不是这个案子,要把京兆府再卷进来……这一下子,吏部,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除了御史台,长安可掌刑狱的官衙皆涉入了此案。 “你说,到这一步,陛下不会意识到问题严重,要人严查吗?!” 林承怒拍桌案:“本官问心无愧,多年没有无可告人之事,没有愧对天地愧对黎民。可你们呢!你们身后的账算清了么,尾巴藏好了吗?敢不敢让整个朝堂为此大震,官员大清洗,来查一查这些年的所有案牍呢?!” 他的喝骂让书房中官员们冷汗淋淋。 官员们喃喃:“难道这就是韦江河的目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啊。 林承也想问韦江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把局势搅混、把事情闹这么大,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想从中得名还是得利,难道我平日对你的扶持,仍然不够吗?你的野心,到底有多狂妄? 可是林承不会去召他的学生,不会去问韦浮。 下棋者最忌初开局便沉不住气,满盘皆输。 林承不光不会让行刺学生指认韦浮,他还要为韦浮开脱。韦浮越想事情闹大,林承越要压下此事。 林承手敲着桌案静静思量,他闭着眼,感觉到些许疲惫,却仍撑着这口气,告诉自己这一局不能输给韦浮。他将一身本事教给韦浮,难道是要看韦浮坐大,跳出全局对他反将一军吗? ……韦松年,知不知道他的外孙在做什么? 书房寂静,烛火幽微。 官员们听到宰相低声自语:“考场行刺案好结,若若的死必须尽快找出一个凶手来。两个案子必须尽快结案……” 刑部官员苦笑:“可、可是林女郎好像是自尽,我们要给她定自尽的名,却得给她找她自尽的缘由,这个缘由还不能牵扯上相公。而且,理由不合适的话,长陵公主那边恐怕不接受……” 林承幽声:“自尽如此麻烦的话,那就他杀吧。” 刑部官员眸子一跳,怕自己领悟错了林相的意思。 林承盯着他,一字一句:“找出一个他杀凶手来,迅速结案,懂了吗?” 书房中的官员听他嘱咐,一一应了退出。人都走了,深更半夜,林承依然在书房徘徊,思量自己哪里还有疏漏。 他忍不住想到那徐固。 他面容阴郁下去。 思来想去,徐固是个隐患。只要徐固一死,所有的秘密都再不会重见天日。 听说徐固沦陷南蛮,杀了南蛮王……南蛮云延那边,应该已经杀了徐固了吧? 还有晏倾,太子羡…… 林承仍踟蹰着,犹豫着。他拿不定主意,不知此时是否到了决裂那一步,这毕竟是大魏不再是南国,太子羡若是聪明,就不应蹚浑水才是。 -- 南蛮大地,征战不休。 这一次的战乱敌我转变,几多荒唐——云延竟然与南蛮王子讲和,一道转而追杀大魏公主暮明姝。 他们要从暮明姝手里拿到徐固的尸体,暮明姝却保护着重伤的徐固,公主从大魏带出来的珍贵药材不要钱一样地每日往徐固身上用,只为了吊着徐固那口气。 徐固是活不成了。 暮明姝心知肚明。 但她一定要救徐固! 南蛮要杀的人,她一定要救。徐清圆的父亲,她必须要救。让南蛮这些彼此不和的王子们不再内斗联手想杀的人,她绝没有放弃的可能。 徐固身上一定有一个极大的秘密,让人恐惧,让人食不下咽。 暮明姝千里迢迢从长安嫁来南蛮,野心勃勃要让南蛮内斗不住……徐固帮她完成了一半,她来走完另一半。她的直觉告诉她,她重回大魏的机会,就在此次。 黄沙滚浪,漫天尘沙。 暮明姝带着自己的寥寥数百亲卫,在平原上与四方袭来的南蛮武士们激战。 迎着日光,她半只手臂尽麻,长用鞭的那只手臂微微颤抖。为了杀敌,她放弃骨鞭改用长剑,满面血污,裙袍脏乱。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兵马在沙海中像是蝼蚁一样渺小,却足以将她逼入绝路。 卫士们护着公主,低声:“殿下……我们逃不掉了。” 他们看到暮明姝如同冰玉一样的眼睛,神色倔强,脊背挺直,傲骨凛凛。 暮明姝身体已经疲惫、已经受伤,她却目不转睛地迎着刺目日光,看着大批袭来的兵马中为首那一骑。卫士们认出那是南蛮王子云延—— 自那日,公主驸马反目,公主带他们出走,云延便开始追杀他们。 卫士回头,轻轻看了一下被他们绑在马背上、用披风裹住的人。那人一只手腕搭在马背上,瘦骨清寒,白如薄玉。这绝不是什么美色,只能说明徐固气息奄奄,危在旦夕。 他们日夜用昂贵的药材吊着徐固的性命,徐大儒却一直昏迷不醒。并且,徐大儒的脉搏越来越弱…… 卫士们茫然地想,他们真的能护住徐大儒吗? 卫士低声向公主说:“不如、不如交出徐大儒。徐大儒根本活不了了,一直昏迷什么都告诉不了我们。云延王子要的只是一具尸体,只要交出徐大儒,公主就能回大魏了…… “我们回大魏搬救兵,公主今日之辱,他日必回敬南蛮!” 暮明姝:“闭嘴!” 她心性刚烈强硬,必败之局也绝不退缩。这样一往无前的精神,昔日在战场上帮她躲过一次次死亡。她不知道今日面对云延,上天会不会站在她这一方……她只能保证,上天纵是不站在她这一方,她也绝不会让上天站在云延那一方! 云延骑在马上,从大批队伍中走出。他身旁有其他王子,那几位王子不屑地看着他和大魏公主的闹剧,那几位王子更大的关注,在暮明姝那边马背上藏着的中年文人…… 大魏那边传来的消息若是真的,他们便不能让徐固离开。 何况徐固杀了南蛮王莫遮!他们要为父王报仇! 他们可以暂时和云延合作,拿住这位大魏公主……待这些人解决后,再与云延争王位也不迟。 云延垂着眼,琥珀色的眼眸,盯着暮明姝。 她身上手上脸上都是血,乱发拂面,绯红武袍猎猎飞舞,身形在日光下被拖得过长。这样骄傲倔强的女郎,永远不认输的女郎,曾经多么吸引他,今日就多么让他无力。 云延凝视她半晌,用自己已经十分流利的大魏官话与她开口:“阿姝,交出徐固。” 暮明姝盯着他,微微笑开:“怎么,交出徐固,我就能走?” 云延:“自然。” 暮明姝目中笑嘲弄,轻蔑的语气听起来竟有几分轻快。在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的其他南蛮人耳中,他夫妻倒是像**一样:“说什么谎呢……云延,你怎么可能放我走。” 乌黑乱发拂面,鲜血染面让她妖冶张狂:“你会放我走,让我去大魏搬救兵?” 云延面不改色:“自然。你若想报复我,我等着便是。阿姝,我对你是有情的。” 他的桃花眼在日光下,看起来比往日床笫间更显情深。 暮明姝握紧手中冰冷的剑。 她想她确实是被麻痹过了的,确实有心软过那么一瞬。 她与云延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裹着权势野望的互相驯服,都用甜言蜜语的糖浆裹着刀剑砒.霜。可是在甘州的时候,当她和云延并肩作战、当他们一起对付李固时,帐篷中呼吸时深时浅的缱绻,并不完全是做戏。 当她被李固追杀,他在树与高墙间穿梭救她;当她被他抱在怀中,他低头叫她“阿姝”,她闭着眼,心迷迷茫茫地向上飘,她是动心过一些的。 她生性冷硬,确实会被一些柔软、温暖打动。可她这样冷血,她毕生都会在杀伐中独自孑孓,短暂的柔软是错误,谁能让她忘掉自己的野心甘愿被驯服呢? 黄沙起伏,暮明姝对云延横剑。她漫不经心:“你肯放我回大魏,说明你确信此时的大魏不会听我的,我无法让此时大魏对你们南蛮出兵。一个公主的屈辱不被当做一回事……大魏此时有变,对不对?” 云延眸子缩了一下,静看着她不语。 暮明姝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大魏有变,你们趁火打劫,怎么,你们达成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合作?我父皇知道你们的合作吗?” 云延深深看着她:“阿姝,不要说下去了。” 暮明姝笑起来。 她笑起来多么的大气,烈焰蓬蓬,燃着火星。这笑容让她更加夺目:“为什么不说下去?因为说下去,你就找不到放我离开的理由了,就必须要将我杀死在这里?! “云延,你承认吧——从一开始,你我就是不死不休!” 云延盯着她,目中少许阴郁。 他说:“情爱从不曾让你相信,你根本不信我想你活,想救你一命?你根本不信爱的亘古长存?” 暮明姝温柔答:“不要开玩笑了,云延。你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的东西,拿什么让我相信?你是想杀我,我亦想杀你——” 她声音转厉,拔身而起,长剑在手如三尺秋泓,直掠向云延。 云延自马背上飘然落下,空手格挡后才拿剑。暮明姝横腿劈来,他趔趄后退两步,抬起的目光幽若火烧。 战局一触即发! 两方人马在主君动手后再不等候,双方交战,公主这一方势弱,但这些武士们是暮明姝亲自挑选出与她一同出关的,个个以一当十,此时威猛之势不弱于南蛮兵马。 “哐——” 刀剑迸溅出火星。 暮明姝与云延各自退让,在沙地上翻滚后爬起,喘着气看对方。云延让她握剑的手臂麻得更厉害,她也不枉多让,让他捂着胸口吐了口血。 云延怒瞪着这个无法驯服的野性十足的公主。 这哪里是大魏公主!这比西域最厉害的女郎还要彪悍! 云延咬着牙,齿间尽是血:“就你这点人马,你们在西域日夜逃跑,也跑不过我们的眼睛……我自己下的刀,我清楚万分。你根本不可能救活徐固,更不可能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横穿大漠,回返大魏……我真是不明白,你在和我发什么疯? “为了一个根本救不活的人,为了一个根本看不到希望的目标……你要枉顾我们夫妻情谊?” 他向她伸出手,向她承诺:“我只要徐固的尸体!待我登上南蛮王位,你就是至尊的南蛮王后!我们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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