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年眯眸,徒手将人拽上马车,“讲清楚。” 下属将在大理寺得知的消息叙述一遍,“有人提供了你的画像,但朝廷并未查明你的真实身份。” “谁提供的?” “是、是尚衣监掌印殊丽。” 陈斯年闭闭眼,将人甩回马背上,笑到肩膀直耸,“还真是个没良心的,帮她收拾了庞六郎和元利康,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他于晚风中,独自吟说。 燕寝内,陈述白看着画师的画像,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案面。 殊丽站在一旁,轻轻说着她和画师的“奇”遇。 “所以,你背着朕,与多少人有过来往?” 殊丽一愣,这话听着怎么像在质问她?她帮忙查案,还落了个水性杨花的名声?果然是狗皇帝! “奴婢与他只是偶遇过几次。” “该怎么赏你?” 提供了这么重要的线索,总要赏赐一番。 殊丽受之有愧,那画师曾仗义出手替她解围,她却将他供了出来,“奴婢不要赏赐,只希望江山太平。” 陈述白靠在玫瑰椅上,看了一眼漏刻,“替朕去一趟慈宁宫,给太后送些药膳。” 御膳房送过去的,和陛下送过去的,意义差别甚远,殊丽乖巧应下,带着冯姬去往慈宁宫。 甫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太后已经醒了,靠在软枕上面色憔悴。 殊丽知道她并不畅快,虽救了儿子,却也失去了娘家一大臂力。 大将军府是簪缨世家中数一数二的豪门,如今出了事,就算大理寺还给他们清白,他们也跟天子出了隔阂,怎么说,出手伤人的也是府中嫡子。 “太后不要多想,注意身子。”殊丽打开药膳,舀了一碗,亲自喂过去,“这是陛下专门让御膳房做的,您尝尝。” 儿子的心意,太后怎好拒绝,忍着酸涩尝了一口。 殊丽离开时,瞧见偏殿躲着一道身影。 是庞诺儿吧。 谁知,没等她走出几步,那道身影突然推开守门的宫女,直冲冲出来,“我要见陛下,我爹是无辜的,凭什么抓他!?” 侍卫赶忙上前扣住她肩膀,将人带了回去。 殊丽冷眼看着,庞诺儿突然回头怒目道:“你在幸灾乐祸吗?我告诉你,就算大将军府没了,我的身份也比你高!” 这一次,连冯姬都看不过去了,扯着尖利的嗓子掐腰道:“管好自己吧!还身份高,你可知道,你嫡兄意图弑君,真要追究下来,你们会被满门抄斩!” 庞诺儿哆嗦一下,怒极道:“狗奴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冯姬真想给她一个耳刮子,让她认清世态炎凉。 殊丽不愿因庞诺儿落下话柄,开口道:“咱们回去吧,不值得。” 冯姬点点头,与殊丽一同离开。 被这般轻视,庞诺儿气得大哭,可再哭,也没有人上前来安慰她。 她再也不是众星拱月的将门小姐,昔日那些闺友,对她没有半分同情,反倒聚在一起冷嘲热讽。 庞诺儿就算不出现在她们面前,也能想象得到那副场景,她赫然发现,自己的人缘有多差,竟没有一个人肯维护她。 出了慈宁宫,冯姬还在叨咕庞诺儿的不是,“若是在前朝,这样的人被扔在后宫,不知要得罪多少人,保准熬不过半个月。” 什么名门娇女,刁蛮任性,哪有一点儿皇后该有的仪态。 殊丽一听一过,觉得冯姬不是个会扯人闲话的宦官,还是那庞诺儿太过火了。 两人并肩走在甬路上,却不想遇见一身铠甲的煜王。 年轻的郎君换去道袍,一身劲韧之气,看起来开朗不少,小跑而来时,背后的红斗篷摇曳张扬,富有少年感。 冯姬笑眯眯道:“殿下这是要去哪儿,怎如此急切?” 煜王扬了扬下巴,“去三千营!” 天子近侍都知道,朝廷在组建新的内廷官署,不久便回取代西厂,而煜王成了新官署的开创者之一。 殊丽目送少年跑远,嘴角始终微翘,可转眸之际,就见张执带着西厂的缇骑走了过来。 之前的隔阂,殊丽不愿再提,带着冯姬欲离开,却被张执拦了下来。 在场有司礼监的人,张执没有太过放肆,只笑着打量起她,“殊丽姑姑刚从慈宁宫出来,必然瞧见了庞大小姐如今的落魄,心里乐开花了吧?” 一个西厂厂公绵里藏针,显然是愠气未消,殊丽回以淡笑,“庞家如何,与我何干?张总管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个君子之腹,既是君子,理应光明磊落,那姑姑来给咱家解释解释,那天你与兵部元侍郎在景仁宫附近的殿宇里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需要遮遮掩掩?” 殊丽心里咯噔一下,美眸骤冷,原来,是他调离了那座偏殿的侍卫,看来,那日是他与邓大娘子同流合污。 张执这么说,无非是说给冯姬听的,冯姬是御前太监,是天子在内廷的眼线,自然会将所见所闻禀到御前。 遇见小人,你若慌了,正中他下怀,殊丽不怒反笑,问道:“如此说来,张总管定然收了邓大娘子不少好处,才会甘心为她办事。宫人与诰命妇勾结,陷害无辜,不该被追责?” 被反将一军,张执笑得阴森,“口说无凭,总要讲究证据,否则就是诬陷!” “那我反问张总管,你诬陷我与元侍郎有染,可有证据?” 没想到这女人不仅牙尖嘴利,还极为淡定,张执呛道:“你刚刚不都承认了!” “那你也承认陷害元侍郎了?” 两人僵持不下,张执抿平唇角,逼近一步,附耳道:“一介宫婢,岂容你放肆,这件事咱们没完,圣宠难以维持,待你失势,早晚会栽在咱家手里,到时候,咱家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殊丽平静地怼了回去,“狠话说多了,当心烂了舌。” 张执拂袖,带着人离去。 一旁的冯姬默默听完他们的对话,心里泛起波澜,殊丽和元侍郎真的有过……不,不会,想必是张执的陷害。 殊丽余光瞥了冯姬一眼,心知他在权衡利弊,也不出言拉拢,只吸吸鼻子,刻意流露出委屈和无助,泪眼汪汪到:“劳烦小公公帮我在陛下那边说一声,就说我身子不适,恐御前失态,需要回去歇歇。” 说完,不等冯姬回话,抹了抹眼角离开。 冯姬咂舌,这是哭鼻子了? 想想也是,被张执那样的佞宦威胁恐吓,换作别的宫人,早就吓破胆儿了。 想到此,他下定主意,小跑回燕寝,跪在陈述白面前,将去慈宁宫的经过阐述了一遍,又提起了殊丽和张执的矛盾。 陈述白从奏折中抬眸,“哭了?” “是啊,姑姑哭得可伤心了,眼眶通红,定是被张总管吓到了。” 他没提殊丽和元栩的隐情,只说殊丽和张执看起来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从心里,他是向着殊丽的,多少带了点小恩小惠的照拂。 陈述白沉思了会儿,又拿起御笔继续批阅奏折,没有流露半分对殊丽的怜惜。 冯姬退到一旁,心道陛下可真薄情,不管怎么说,殊丽也是枕边人,虽未公开,可燕寝的宫人都知道,几夜夫妻百夜恩,陛下就不能将人传来,好好哄哄么,还是说,打心底,陛下就没认真对待过殊丽? 哎,最是无情帝王家。 尚衣监内,殊丽坐在窗边绣了会儿花,才回去耳房沐浴,她笃定冯姬会向着她,就是不知天子会不会垂怜她,不过垂不垂怜不重要,重要的是冯姬不会站在张执那边,说些对她不利的话。 这便够了,她从未奢望过陈述白会发善心,来可怜她这个卑微到尘埃中的宫婢。 木桃能够自由走动了,正和绣女们在庭院里玩耍,殊丽坐在妆台前绞发,随手拿出那支被珍藏的木簪。 并不值钱的发簪,在赋予了特殊意义后,就变成了无价之宝。她喜欢过一个浪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此生注定无法执手。 也许是上次在小镇的客房内碎裂了真心,再想起元佑,已没了当初的眷恋,但心依然会痛。 元佑,愿你余生平安,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至此,我冷清冷心,再不会记你在心中。 殊丽叹口气,将簪子放在桌面上,刚要起身倒水润嗓,却见庭院中的小妮子们纷纷跪地。 大晚上的,是哪位贵人亲临? 殊丽走到门口,侧身一瞧吓了一跳,稀薄灯火中,男人一身玄色龙袍慢慢走来,前后跟着几个掌灯人,全是内廷有头有脸的大宦官和大尚宫。 他他他怎会来此? 顾不上疑惑,殊丽提裙跨出门槛,跪在绣女前,“拜见陛下。” 简陋的庭院怎会容得下如瑰如玉的骄阳,可隐约中,又有了猜测,莫不是专为她哭鼻子的事而来……? 陈述白随意环视一圈,淡淡道:“都起身吧。” 木桃和绣女傻愣愣地退到一边,心跳如雷,哪里会想到天子会亲临。 冯连宽上前,一脸慈笑:“没你们的事了,都退下吧。” 木桃赶忙带着绣女们退进其余房舍,刚一掩门,全都捂嘴瞪眼,释放着惊讶。 陈述白看向低头的殊丽,“你的房间呢?” 殊丽踟蹰了下,迈开步子,引着男人走进低矮简陋的耳房。 那身华贵的龙袍,实在与耳房内的瓶瓶罐罐不相融,处处显露着突兀。 冯连宽为两人合上门,指挥其余太监和尚宫去各处守着,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更不准有人乱嚼舌根透露风声。 耳房内,殊丽擦了擦掌心,提起水壶放在泥炉上,“陛下怎么过来了?”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陈述白随意坐在木床边,绮丽的衣袍垂在不算丝滑的被褥上,“有茶吗?” “有的。” 殊丽走向博古架,盯着那几个不值钱的茶罐,实在是拿不出手。她是真的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天子会亲临这里,要不,怎么也要备些好茶。 拿起一罐金骏眉,讪讪而道:“陛下喝的惯高山红茶吗?” 她不懂茶,只粗略地分了类别。 陈述白没有在意,“都行,朕没那么挑剔。” 殊丽点点头,等水烧开,沏了一壶热茶。 将茶盏双手呈到男人面前,她软着嗓音道:“陛下请。” 陈述白接过,因为烫没有立即饮下,只虚虚地掀在指间,“今儿受欺负了?” 果然是为此事来的,殊丽摇摇头,“有陛下在,没人敢欺负奴婢。” 陈述白抿口茶,放下茶盏,“冯姬说你被张执欺负哭了,有没有的事?还是朕白来一趟?” 哪会让他白来,殊丽自然是在欲擒故纵,“真没有,张总管固然严厉,却吓不哭奴婢,奴婢又不是水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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