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位骆大小姐。 像是自惭形秽般,殊丽落下了窗,转身走向食桌,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凉透的茶水刺激肠胃,她捂嘴干呕起来,手撑桌沿顺了顺呼吸。 梦中的小女娃可可爱爱,梳着垂髫,穿着绣有小鸭子的袄裙,讨喜的很,可她挣扎在海中的样子,那般无助,无助的令人心碎。 殊丽垂下头,摸了摸小腹,一头乌发顺着肩头滑落,搭在了身前,将小脸衬得巴掌大。 身为笼中鸟,是没有自由可言的,肚子里的小娃娃也同样,甚至不被他/她的长辈们接受。 别人的孩子伴着爱意而来,她的孩子要伴着冷眼出生吗? 不,她不允许,她不能让他/她出生。 寝殿外,陈述白瞥了一眼开翕的窗棂,复又看向面前的女子,“你深夜过来,就是为了看一眼朕身边有无枕边人?” “眼见为实,臣女总要来看看是谁将陛下拽下了云端。”骆岚雯笑了笑,不掩目的,直白坦荡,“这样就安心了。” 不是死心,而是安心,似乎话中有话。 陈述白是何人,一听便窥探出一二,“安心之后,你要做什么?” “陛下还记得咱们十三年前的约定吗?” 等了一会儿,见陈述白不回答,骆岚雯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陛下要么自己娶我,要么送我个如意郎君。” 陈述白压根不记得与她有什么约定,那会儿一门心思在历练上,从未理会过身后这个跟屁虫,更没听清过她说的话。 那时候,她才四五岁,懂什么婚嫁。 “所以你此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是啊,来找陛下兑现承诺。” 说完,她以为陈述白会拒绝亦或是讽刺,可等了半天也没见男人有所回应,不禁暗自摇头,天子虽权力大,但性子太闷。 “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 陈述白没再理她,转身走向寝殿,适才瞧见那女人推开窗子,定是瞧见了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想法。 望着陈述白走远,骆岚雯翘起嘴角,瞧瞧,还是那样不近人情。其实,父亲爵位够高了,无需她再锦上添花入宫争宠,可母亲希望她嫁入皇室,成为后宫之主,受人敬仰,这样,能堵住那些暗嘲骆家没有儿子的碎嘴之人。 朝殿外守夜的宫人瞧去,视线落在唇红齿白的冯姬身上,勾了勾手指:“小公公,我刚刚屏退了送我进宫的侍从,这会儿不知要怎么出宫,劳烦带个路。” 冯姬激灵一下,没敢去看女子熟悉又陌生的眉眼,“贵人稍等。” 他跟其余宫人交代几句,燃起一盏宫灯,恭敬道:“小奴为您掌灯。” 说着,率先迈开步子,走在女子前头。 骆岚雯盯着他清瘦的背影,眼眶忽然一热,抬手扇了扇,若无其事地跟在后头。 “小公公可去过金陵?” “小奴是金陵人氏。” “巧了,我也是。” 短暂沉默后,冯姬回头笑道:“小奴知道。” 骆岚雯哑然,半晌才问道:“你……还记得我?” “小奴入宫前,曾在镇国公府做过门侍,自然记得小姐。” “那你可还记得……” 没等她说完,冯姬快速打断:“其余的,小奴就不记得了。” 骆岚雯一噎,摸了摸香囊里的半块玉佩,迟迟没有掏出来,最后两手空空地垂了下来。 寝殿内,陈述白走到龙床边,见殊丽背朝里睡得正香,有一瞬想将她摇醒,问一问她为何不在意他和别的女子在夜里往来,可见她睡梦中还拢着眉头,于心不忍,悄悄躺在一侧,放下了帷幔。 无人打破这份沉默。 听见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殊丽睁开清凌的杏眼,就那么清醒地躺了一宿。 次日,殊丽考核了一批新来的绣女,便回到耳房等着木桃端来午膳。 木桃进来时,带进一阵寒气,冻得殊丽直打哆嗦。她并不是畏寒的人,刚刚像是极为怕冷似的。 “姑姑,御厨送来的乌鸡汤,说是可以调理身子,还送了烤鸭和小饼,我跟着你可有口福了。” “瞧把你乐的,跟着我,未必时时有口福。” 木桃打开食盒,摆好一盘盘小菜,又将汤盅和烤鸭端了出来,“跟着姑姑,吃什么我都愿意。” 殊丽揉揉她的脑袋,“可我想让你出宫。” “怎么又提了?” 殊丽接过筷箸,没有解释,安安静静用完一顿午膳。后半晌,她坐在屋里等来了煜王。 经过陈呦鸣的事,两人又熟络不少,煜王在殊丽面前放下了架子,像个邻家少年一样随意,“遇见什么事了?” 殊丽没提可能怀了身孕的事,只将木桃委托给他,希望他再去御前提一次要人的事,恐担心天子忘了那时的首肯。 煜王有点难为情,却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今晚就去。” 殊丽道了声谢,塞给他一张百两银票,“木桃年纪小,刚出宫可能会不适应,还望殿下能够照拂她一段时日,这不是谢礼,而是给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感觉事态有些不对,煜王凑近问道:“你惹怒陛下了?” 殊丽笑着摇摇头。 “那你为何急于送木桃出宫?” “在笼子里呆久了,会失去飞翔的本能,我希望我养大的姑娘可以翱翔在天空。” 当晚,煜王来到御书房,跟陈述白禀报起绮衣卫的情况,见陈述白眉头舒展,面色不差,才道:“陛下觉得绮衣卫组建得如何?” 陈述白眼未抬,“有你一份功劳。” 这是间接承认了绮衣卫喽,煜王趁热打铁道:“那臣弟能跟陛下兑现一下承诺吗?” 陈述白猜到了他的意思,似笑非笑地问:“说来听听。” “将尚衣监的木桃送给臣弟。” “你真喜欢一个小丫头?” “她十四了,再有一年就及笄了,无论哪户人家,都会在女儿十五岁时相看人家,臣弟觉着正合适。” 陈述白放下御笔,“怎么,想娶她?” 哪儿跟哪儿啊,煜王汗哒哒,可话都说出口,也不能收回了,“若皇室不反对,臣弟想娶她。” 说完就闹个大红脸,十四岁的小丫头,呆头呆脑,哪是他喜欢的类型,就算“娶”回去,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等风头过了,再送她离开。 陈述白审视着少年的脸,不觉得他是一个能够为了报恩搭上自己姻缘的人,若非对那个叫木桃的绣女有些感情,是不会一再豁出去的。 “抓到陈斯年再说。” “不是,”煜王忍不住上前,坐在了御案下,“能不能先把人给臣弟,臣弟立个军令状,不抓到人,遁入道门,不问凡尘事。” 那还能娶木桃?陈述白轻笑着摇摇头,想起殊丽对木桃的维护,若是还给木桃自由身,她也会欣喜吧。 她最近都有点闷,也该让她高兴高兴了。 “去司礼监取契约吧,就说是朕的意思。” 同意了!竟然真的同意了! 煜王猛地站起来,眼前发花,甩了甩头,跪地谢恩。 当殊丽拿到木桃的卖身契时,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 陈述白承诺过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拿她身边人做威胁,金口玉言,大抵不会更变。晚娘和木桃的离开,让她再无后顾之忧。 也算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晚姐姐可以提前两个月离宫,木桃结识了煜王。 这两日,她想了很多事,不仅是皇室容不下她肚里的孩子,还有势必要进行的选秀,很可能成为对她的致命一击。 皇后和妃嫔册立之时,就是她彻底失宠之日,一旦彻底失宠,她会被仇家啃噬的渣都不剩。 与其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不如铤而走险,远离是非。 只是,不能与陈呦鸣、晚娘、木桃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了,也不能与她们欢歌笑语了。 惋惜总是有的,盼望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可她这么安排,不见得木桃会听从,当木桃推开煜王跑来时,已是满眼蓄泪。 殊丽上前抱住她,哄了好一会儿,“都十四岁了,动不动就哭,不害臊呀?” “我不要离开姑姑!” “听话,煜王会安顿好你。” “我不跟别人走,我要陪着姑姑!”木桃哭得撕心裂肺,惊动了其余绣女。绣女们纷纷走出来,不解地望着相拥的姐妹。 煜王尴尬地咳了下,打发道:“都回屋呆着去,没你们的事。” 说完,他拉住木桃的头发,动作极轻,“走了走了,哭哭啼啼,会让别人以为我强抢宫女。” 木桃嚷他,“你就是在强抢宫女,我不走!” “小桃儿听话!” 殊丽忽然变了语气,态度极为严肃,吓了木桃一跳。 从不会对她发火的姑姑动了怒,木桃敢怒不敢言,扁着嘴委屈巴巴地抽泣,泪豆子大颗大颗滴落在廊下木板上,任谁看了不说一句殊丽狠心。 殊丽转过身,神情淡漠,“走吧,从此以后,你就是煜王的人,与我再无瓜葛,莫要惦念着宫里的事,好好经营自己的日子。” 就算被责骂,木桃也想问清一件事,她只是天真,不是傻,凑过去小声问道,“姑姑是不是有其他打算?不必回答我,你不动就是默认了。” 殊丽闭闭眼,真的没有动作。 木桃心里稍微好受些,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好,我走,可我不会丢下姑姑一个人的,永远都不会。” 说完,她转身跑开,连包袱都没有收拾。 煜王也看出殊丽的决然,虽不知因为什么,但他心里做好了帮衬她的准备,即便会顶撞天子,“我在城中买了一座小宅,暂且安顿木桃,你若得空,可以过去坐坐,没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别单枪匹马。” 殊丽没有回头,哑声道:“多谢,还有,请帮我保守秘密。” 都不知道是什么秘密,可煜王还是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不会跟陛下讲的。” 身后的脚步声渐远,殊丽默默回到耳房,独自坐在方桌前,静数着时辰,一刻钟、两刻钟……她的木桃应该已经走出了宫门。 经年,保重。 一下失去两个能够说贴心话的姐妹,殊丽心里空落落的又如释重负,默默筹谋起出宫的计划。 宫外的日光似乎比宫里炽烈,可不被逼到份儿,她是万万不敢飞蛾扑火,只因之后的几十年,都要隐姓埋名。 若能逃离,世间将再无姜以渔,也再无殊丽。 入夜,风雪交织,歇山顶上覆了一层薄冰。 殊丽挑灯来到燕寝,等了两个时辰才将人等回来。 今晚的她格外热情,任陈述白摆弄,只是到了临门一脚,却突然捧起男人的脸,水盈盈地望着他,细细的指尖抚过他俊美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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