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一声喊,把我叫我回了人间。 我把受虐狂踹到一边,擦了擦剑背上的血,不怎么着急:“是哪位客人啊?” 安澜一身绫罗绸缎,她有些胖,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安澜倚在扶栏上,笑眯眯盯着我说:“面生,不像是嫖客,挺俊的公子,自称什么……南先生,”她眼波一转,“阿沐,这位南先生是你入行前的相好吗?” 除了坊主外,在琉璃坊没人知道我的身份。 安澜见我许久不答,只是愣着,于是笑了出来,说:“我明白了,你快下去吧,别叫人家等急了。这位受……咳咳客人,我先帮你接待一下。” 她瞥了一眼倒地哀鸣的受虐狂阁下,唇角微微抽搐。 我拭剑的手一滞,轻轻笑了:“你瞎明白什么了,我不认识什么南先生。” 安澜怔然:“真不认识。” “不认识。” 兴许是我回答的爽快,她便没有怀疑,提着裙摆正要下楼去。我眉尖一蹙,笑着拦住她说:“好阿澜,你只告诉他不在坊中就行了,可千万不要告诉他我说不认识。” 一般遇到难缠的客人,姑娘家便以不在为由推辞,安澜说:“那你到底认不认识人家?还是藏着什么秘密,不许我知道?” “哪敢瞒安大小姐。”我作出讨饶的模样。 安澜点点我的头,笑道:“谅你也不敢。” 终于把她送走,我长长出了口气,靠在墙壁上,半响没回过神,我在想什么呢。安塞尔草原扎营的日子好像一页壁画,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斑驳不堪,身为我的授业恩师,南先生他一定是知道了将军府发生的一切,担心我才找到了这儿——我害怕去见他。 在他心里,我是安塞尔草原的鹰,可如今呢? 我强扯了一抹笑容,心里担忧他会不会再来,可现下也只想把今天打发。算着时辰,安澜大概已经回绝了他,我捶了一下墙壁,叹声站直身子,一言不发地从受虐狂客人糜烂的身体上跨越过去。 到了楼下,一抹青白撞入眼中,我身子一僵,扭头要走。 他叫住了我:“阿沐。” 我暗暗把安澜骂了千遍,眼下既然撞到了,不见一面也说不过去。我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些,可眼却垂着,不敢去看青南的神色,眼珠滴溜溜在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上滚动。 他似是叹了口气,屋外阴雨连天,叹息声穿杂着雨点,滴在心里,麻麻的很不是滋味,下一句话含在口中,我预感到了,猛地一抬头:“南先生!” 面前的男子一身青玉长衣,浑身泛着雨露的水汽,桌边靠着一柄秋香色的油纸伞,长条的旧白布包裹横在桌上。我晓得,那是他随身的古琴。 他注视着我,不动声色,似乎在等我接下来的话。 “南先生,你送来的小红马……我很喜欢,我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妞,你喜欢这个名字吗?”我不打算叫他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马上说道,“反正我很喜欢。” 他眸光微淡,没想到我会和他扯这些。 我掠过他的眼,忙说:“我们不要在这里说话了,一会到了点,这里人多,会烦到你的,我们上去吧。” 青南点点头,兀自抱起琴,我替他把伞撑开,晾在一边。上楼梯时,我紧张地快要发抖,他就走在我的身后,像第一次教我读书时那样,贴得很近,近到我嗅得到他身上古朴的清香,刚入屋外进来的缘故,沾了些寒秋的冷冽。 青南和草原上粗犷的男儿不同,他从水墨画里走来,是画中仙。 阿爹引我们见面时,我还因他瘦弱瞧不上他,倒也不是故意针对,阿爹为我请的每一位教书先生,我都瞧不上。读书有什么好,学富五车就能赢过摔跤吗? 过了很久,我想,大抵是能的。 这种以柔克刚的力量,不容小觑,他教我礼乐,授我诗书,三五年如弹指一挥间,我慢慢接纳了他,那是一种骨子里的接纳。 他虽做我名义上的老师,我也总南先生南先生地叫他,实际上他与我年纪相仿。这点是阿爹没预料到的,阿爹只道我不爱文弱书生,所以才掉以轻心,放心地任我们孤男寡女一起生活了近五年的时光…… 后来,他大抵晓得了我这份小情小爱,便主动向阿爹请求回京,阿爹留不住他,只能应下。他刚离开时,我日日以泪洗面,我试过提笔给他写信,可每每字斟句酌,只觉得心烦意乱,笔尖不由自主地就画出个大王八,大王八嘲笑地看着我,我倒在床上,彻底放弃。 有些人,你拼命地想要忘掉,可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有些人,你拼命地想要记住,可最后却发现,不知不觉中你们已经相隔好远,漫长的距离,已经不允许你再记着他了。 我发誓要忘记青南,一别两宽。 ---- 作者有话要说: 1:《游后湖赏莲花》
第20章 贰拾·堕落 打开门,窗的潮湿扑面而来。 青南指了指地上哼唧唧的受虐狂:“这是什么东西?” 我庆幸他的用的是“东西”来形容,受虐狂呆呆地看着我们,我毫不客气地一脚,把他踹飞到门外,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淡淡说:“垃圾。” 青南哦了一声,想来也不怎么在意。 他坐在一处干净的地方,把琴横在腿上,闺房狭小,我关上窗,不自主觉得紧迫。 “辞别将军后,我先回到祖籍筅州,教一群孩子读书,后来筅州大旱,颗粒无收,我才又到了京城,我想着,你们打了胜仗,也该回京了。”他稍顿片刻,摸索着琴板,“我听到了不少传闻,原以为你会来找我,便等你来找……” 他抬头,定定地望着我:“可你没来。” 那眼神,仿佛再问我为什么。 “我确实没……没去找你……这个……阿妞呢?”我有些语无伦次,“阿妞真好,它那么听我的话……” “你打算一直跟我说那匹蠢马么?” 我叫道:“它不蠢,它是你送我的马!” “所以呢?”他目光不移,“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准备窝在这儿一声不响一辈子,你根本没打算见任何人,你被打怕了。” 他好像是生气了,可语气仍然平淡,我忽然浑身冰冷起来,鼻尖酸得像半生不熟的青梅,眼眶里有什么在打转,我不能抬头,也不能低头,于是站起身好达到一个半仰的高度:“我没有——没有怕。” 青南叹息一声:“阿沐,别怕。” 我止不住地淌下泪珠,可身子站得笔直。 “行刑那天,我去了,我想劫法场,当日聚集的百姓太多了,倘若出手,必有误伤,老将军也看到了我,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惦记着你,我四处打听,才知道你的下落。你在琉璃坊胡闹称霸王的事我都听说了,将军府的女儿我的学生好大的威风——”他苍凉一笑,“阿沐,你也不想好好活着了么?” 我骤然蹲下,头埋进尘埃里,心里叫喊:不是不是的! “将军府垮台,朝中局势大变,圣意难测,皇上留你一命,是为了不寒老臣的心,可宫中的人时刻埋伏在此,你若有异动,就地格杀。” “青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泪水决堤,我两只手交叉搭在湿润的膝盖上,蹲得腿脚发麻,头傲然地望着窗外绵绵的雨水,痛苦地说道:“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心里揶着恨,又不知道仇人是谁,那个在王位上高高坐着的人,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是普通人的灭顶之灾,我看再多书射再多箭又有什么,我活着又有什么用,能为他们报仇么!” 青南放下琴,站了起来。 我转过身,毫无预兆地抱住了他,他身子陡然一僵,两只手垂在身侧,半响,颤抖着轻揽住我的脊背。 “我来,就是告诉你,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他轻声说。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下意识地跳开,可相拥的一幕还是落在了安澜的眼中,她大概是又误会了什么,目含嗔怪,笑道:“南先生,坊主有请。”说罢,挑眉望着我,哼哼了两声。 青南道:“好。” 他看了我一眼,抱着琴下楼去。 “安澜,”我擦擦眼角的残泪,唤住他,赔着笑说,“永蝶姐姐见南先生做什么?” 她撇嘴,晃晃袖子:“我可不知道。” “哎呀,你诚心瞒着我。” 她玉指点在我胸口,柔声说:“好没良心的人,到底是谁瞒了谁?快说,他是不是你的小情人?嗯?” 我有几个胆子,敢叫南先生做我的情人,我耸了耸鼻子:“咳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南先生是同乡,他长的俊,性子也好,我一心想追求他,他不肯答应,现在我来了琉璃坊,他以为我是为了他,南先生不肯看我堕落,这不……就追来了嘛。” “你骗我,他要是不忍看你堕落,又岂会自甘堕落?” “???” 安澜道:“南先生天一亮就来了,自请到咱们坊里做琴师,他初来乍到,没什么名气,可琴弹得极好,可坊中已经有了一名琴师,坊主决定再考虑考虑,趁这个空子,他说要见你,现在坊主叫他下去,估摸着是同意了吧。” 她话音刚落,我狂奔着追下楼去,跑到坊主招待客人的‘繁华厅’,青南正提笔写什么,大约是卖身契,我哈赤哈赤喘气,方才的冲动瞬时被他身上的从容之气所化解,永蝶奇怪地看着我:“阿沐,有什么事么?” 青南已经写完了,他也看着我。 “坊主我……”我憋得脸红脖子粗,坚定道,“我也会弹琴。” 永蝶眼睛一亮,可还是说:“你在说笑吧。” 青南开口:“她的确会弹琴,而且弹得很好,我教了她五年的琵琶,想来还没有忘,坊主不介意叫阿沐和我一样做一名清倌人吧,她不会叫您失望的。” 永蝶:“原来南先生和阿沐是旧相识,先生有所不知,阿沐先前一直再闹,打架打的尤其……嗯也给坊中添了不少小麻烦,如今她肯安下心弹琴,又有南先生教导,自然再好不过。” 青南点了点头,问我:“阿沐,可有异议?” 我道:“先生教导,是阿沐的荣幸。” 此事告一段落,我一出台,几人欢喜几人愁。 欢喜的人恨不得鼓掌欢呼,庆贺终于赶出去一个大祸害,弹琴拉曲总比上房揭瓦要好得多;愁的人却也没有多愁,因为我这个以打架闻名的倌人,大抵没什么竞争力。 一个月后正值金秋,琉璃坊将举办一场簪花大会,歌舞乐姬同台亮相,夺得得魁首便可封为花魁,封了花魁之后,不仅名气高涨,月银也与平常的倌人不同。 我听说了此事,懒洋洋地倒在柳藤椅上:“争名逐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金秋盛宴簪花会,花落谁家谁倒霉啊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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