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诚,大禹治水的禹,诚不可欺的诚。” “搞什么嘛,文绉绉的。”我抱怀道,“太子殿下派你来接待我么,他什么时候能来见我。” “姑娘想见殿下?” “不想,谁喜欢陪一个木头疙瘩读书。” “木头疙瘩?”禹诚眉梢微微抽搐。 “对啊,我听说皇上对他儿子管教极严,太子四岁就会背唐诗,五岁七步成诗,八岁打败了御林军统领。这么变态,一定很愣,和榆木疙瘩没什么区别。” “你的思路,也与众不同。”禹诚说,“放心吧,你不去找殿下的麻烦,殿下是不会来见你的,这些日子,你缺什么少什么,一概同我说便是。殿下好清静,东宫没有下人。” “那你是?” 禹城思考片刻:“我和你一样,是例外。” 当晚,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夏雨。 真如禹诚所说,偌大的东宫里,似乎只有三个人,我和他,以及太子。在我的印象里,皇家贵胄,都是奴仆成群,用个膳恨不得七八个人服侍,东宫如此寂寥,却是我意料之外的。 菱花隔扇门的镂空处探进点点月光,我盘腿坐在地上,废力地打着好不容易找出来的火折子,划了大半天,火星都没见着。 地上摆了一排烛台,嘲弄地和我对视。 突然,一束耀眼的光芒劈裂天际,紧接着轰隆一声雷响,惊得我丢开了没用的火折子。繁复的衣裙紧贴着小腿,我死死地捂住耳朵,不愿再听怪物的咆哮。 推门声在电闪雷鸣间显得微不足道。 “你……怎么了?” 雨点细而密,殿外的玉兰花纷纷散发出诱人的芳香,小少年抱着一束开败的花朵,呆呆地看着我。 我不敢抬头,微声说:“没想到吧……邱家阿沐,不怕烈马不怕雄鹰……唯独怕雷鸣。” 禹诚望着满地狼藉,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从怀里拿出新的火折子,轻轻一划,明艳的火光映在他冷静的面容上。禹城依次点亮烛台:“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去年太子生辰,点烛贺寿,皇上撞见,狠很斥责了一番,此后东宫夜半不曾燃烛。我想你会不习惯,于是来送一些,看来还是来迟了。” “斥责?”我稍稍抬头,眼尾隐隐有泪。 “太子奢靡无度,斥责一番,已是轻的。” 我义愤填膺:“燃几根蜡烛就是奢靡无度啦,我过生辰的时候,阿爹会在安塞尔给我举办盛大的篝火晚会,大家都玩得开心,没见谁多嘴,你们宫中的规矩可真奇怪。” “你怕雷啊?” 我脸一红,闭住嘴巴。 禹诚一笑:“一个姑娘家当众骑马,吃霸王餐,逛赌庄,你居然也会害羞?” “不是害羞,我是觉得……唉,和你说了吧。”我絮叨着,“娘我生的那天,刮风下雨,电闪雷鸣,我出生本就不顺利,又叫那雷吓着了,以后每每到雷雨之夜,都会不由自主地害怕。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有。”他不假思索。 “你怕什么呢?” 禹诚站起身,背对着我,像是在观望风景,叹息声传来:“我最大的怕,便是不敢怕。”
第69章 陆玖·释手 十几年来对雷鸣的恐惧,在这个雨夜尽数化解。殿门被风吹开了,谁也没有去管它,任雨打兰花落。 小郎君衣摆润湿,负手而立:“我最大的怕,便是不敢怕。” 以我当时的经历,断不能明白他的话。 即便如此,我也晓得小郎君此刻很是伤情,至于为何而伤,约莫也不会告诉我,我随口拈来阿爹的慰语:“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一个小侍卫,偶尔怕一怕也不要紧。” 禹诚一动不动,大抵是在品味我的慰语。 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真诚地说:“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你在,我没那么怕了。” 有一声雷响,我猛地一缩。 空气凝滞,我回过神来,暗暗责怪老天爷为何这么没有眼力,至于禹诚,也太不够朋友,打响雷的时候,阿爹总会抱一抱我的。 “真的不怕?”禹诚挑了挑眉。 “不……”一个不字脱出口,禹诚转身欲走,我忙道,“有你照料,我本来是不怕了的,可刚才响雷,我又被吓着了,如果你能留下来陪伴我,咱们两个都可以不那么害怕。” 话音刚落,禹诚便在我身旁坐下了。 街市鱼龙混杂,即便接近,也未察觉有异,如今并肩相依,我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麝香气。 禹诚躺在地上,枕着两手,半睁开眼定定地望向深邃的夜空。 “明日早朝,皇上会为太子殿下择一位太师,往后,东宫渐渐地会来许多人,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监视之下了。” 太师?那不就是…… 莫哥哥。 那时,我还不知禹诚的一席话意味着什么,甚至按捺不住欣喜,肖想着和莫哥哥重逢。很多年后再回想,我从未读懂过他的欲言又止,又怎能与他白首到老。 莫哥哥比我大的要多,论辈分,我该叫他一声叔伯。 莫哥哥样子好看,和老头子八竿子打不着。 我阿爹说,那是因为莫哥哥会易容术。何为易容术,老的变成少的,丑的变成美的,男人变成女人……我才不管那么多,莫哥哥就是莫哥哥。 距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八年。 八年前邱家,只知少将军邱栉,而身为幺女的我,还在因为拉不满弓弦而气急败坏。那日,终是情绪占了上风,我躺在草地上哇哇大哭,阿玛兄弟见状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一位青年。 青年脚底的步子极轻,连同那一袭月白的长衣从碧绿的原野飘来,我望愣了神,不由自主地爬了起来,规矩地坐正。 青年笑道:“姑娘,可否指个路?” “在下莫清寒,远道而来,求见邱将军。” …… 如禹诚所说,翌日一早,东宫府门大开,貌若春花的侍婢端着精美的托盘,鱼贯而入,随后是嬷嬷、太监、侍卫。我爬在墙头啃西瓜,自以为无人发现,忽然墙下传来声音: “阿沐。” “禹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禹诚摊开手:“凭你吐的这些西瓜子,来年,东宫丰收无忧了。” 我往旁边挪了挪:“上来。” 禹诚轻松一跃,接过一牙西瓜,慢条斯理吃着,而我吃得满身都是,禹诚意外没嫌弃,反而拿出手帕为我擦拭下巴上的瓜汁。 “阿沐,咱们是朋友吗?” “是啊。” 禹诚停住手,认真道:“如果我不是我了,还是吗?” “你不是你,那又会是谁?”我眼中闪过一瞬的迷惘,随即眉眼弯弯,把吃剩下的半牙瓜塞进他口中,“你在和我打哑谜吗,不管小瞎子变成什么样,都是阿沐的好朋友。小侍卫,跟沐老大混,老大罩你。” 禹诚把瓜皮吐出来,眼睛湿湿的。 我锤向他胸口:“老大很仗义的哦,小侍卫别太感动。” 禹诚作揖:“小的铭感五内,来世做牛做马报答老大恩情。” “你小子,挺上道。” “老大教的好,”禹诚叼了牙西瓜,模糊不清地说,“更(今)晚子吃(时),后山见。”说着跳下墙头,趁无人留意,飞快地跑走了。 可是…… 可是那晚,我没能等到他。 那时候后山还没有种下一百棵山楂树,光秃秃的一座山,连鸟都不肯栖息停留。我早早地跑过去等待,一开始还在期待这场约会,可慢慢地,我知道,我等不到他了。 天一亮,东宫所有的奴婢向初来时那般匆匆,只不过不是来,而是走。 我日日睡在墙头,西瓜子堆了一整个夏天。 我在等一个人,他和我约好了,今晚子时见。 数日后,我再次看见了他。 少年从正门而入,远远看,小小的身影无比落寞。两个样貌古板的老头随在少年身侧,听身后的仆人说,那是皇上为太子请来的文武老师,德高望重。 少年由正门走入正殿,一路上玉兰花谢,兰枝凋零,秋雨一点一滴洒落在地,仿佛苍空的哀泣。立即有仆人为少年撑伞,少年冷冷地避开,雨点砸在肩头,不知他痛不痛。 轰隆一声雷响,少年顿住脚步,偏头望了一眼。 老师拱手:“殿下,怎么了。” “无事。” 雷鸣不绝,我靠在墙头,泪如泉涌。 自文武先生来后,我在东宫便不如从前那般来去自由了。文先生不足畏惧,那位太保倒有几分真本事。 无人提邱家阿沐,对皇上而言,我留在东宫,只不过是天家牵制我的父亲的一枚棋子罢了,至于读书与否,根本无人在乎。 我一心想找他问个明白。 夜里,蹑手蹑脚翻窗而入,双脚刚着地,剑尖挑去了我蒙在脸上的黑纱巾,擦着鼻子,划破一条口子。 我顶着红鼻头泪眼汪汪地望着清冷月色下持剑的少年,他目光错愕:“你为什么来?” “殿下没来的那个晚上,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对不起,”承煜哑声说,“那晚我失约了。” 我故意装强:“没什么,反正啊我也没有等很久,但你……到底又是为什么没有来呢?” “有事耽搁。” “别和我说这些鬼话!你拿虚假身份骗我我不怪你,你失约我也不怪你,”话噎在嘴边,我叹了口气,“哎,我不仅气量小还记仇,要说什么都不怪是不可能的,毕竟我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而且你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那么多天,每一天我都在等你。” “对……不起。” 对于自己为何失约为何骗我,一字未提。 我怔然,恍惚地笑笑:“我明白了,你现在是殿下了,小侍卫和小姑娘可以在一块胡闹,但殿下不行。嬷嬷说得对,我不该……不该招惹你的。” 泪水溢出眼眶的那一刻,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夺门而出。 后来,太子殿下深居简出,而我与他也减少了见面,甚至于渐渐失联。隔着一道宫墙,我常听到先生的训斥声,偶尔鼓起勇气跳上墙头,看见的,也大都是他孤身习剑的场景。 直到一个月后,我才知道承煜为何闭口沉默。 那日,是先皇后的祭辰。 我见他一身缟素,向后山处走,我心中一动,悄悄跟了上去。在东宫的日子,我未曾荒废武功,也曾在墙头偷学一招半式,我自幼爱武,阿爹给我寻遍天下名师,我的武功更是集众家之所长,若论起真格的来,未必差了他。 原来,山顶有一座墓碑。 碑上刻得字迹虽然稚嫩,但也看得出有过多年临摹研习。石碑材质不佳,经风吹雨打,字迹已模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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