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念书时最不爱看这些,时常针对批判,斥之为“伪学”。此时用“歪理”应付顽童的找茬正合适。 张体乾被说得心悦诚服,他捉弄以前那些塾师,是嫌他们都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学堂上满口仁义道德,出门后就去吃喝嫖赌。今天东家的姐儿脸蛋好,明天西家的姑娘身段娇,甚而睡小倌偷尼姑,水旱并行,荤素不忌,一个比一个下流。他深恶痛绝,才想法设法赶他们走。 此番这个温先生文武双全,言行做派磊落不羁,有资格为人师表。 他心甘情愿拜了老师,此后柳竹秋每五日去张家授课,每次他都听说听教,不到一年读完了《四书》,还能写上两篇简单的诗词。 张选志那欢喜劲儿比甘蔗拌蜜糖还甜,将柳竹秋奉为上宾,唯恐相待不周。 听说温霄寒搅进科举舞弊案,他很心急,生怕这教书先生有个好歹,耽误宝贝孙子的前程。在庆德帝身边察言观色,见机替他开脱。 庆德帝素闻温霄寒才名,阅览他写在飞花楼的五篇文章,忍不住击节赞叹,才给牛敦厚下了“若无嫌疑,许释放宁家”的谕旨。 柳竹秋辞出顺天府衙时暮色已深。瑞福正牵着马在大门外迎候,她小声吩咐:“你速速回去向三爷和三奶奶报平安,我先去锦云楼知会妙仙姐姐,免得她为我担忧。” 瑞福去后,旁边走来一个老仆,她认得是萧其臻的家奴郭四。 “温孝廉,我家老爷记挂您的安危,命我在此等候多时了。您没事吧?” 柳竹秋与萧其臻道别时见他灼急得几乎失态,相信若不是为避嫌疑,他定会亲来问候,单从道义立场出发也属不易,真真做到了“先行其言,而后从之。⑩” “牛府尹已替我洗清嫌疑,我急着回家,改日再登门向萧大人道谢。” 郭四双手奉上一叠信笺:“我家老爷说,往后温孝廉若须帮忙,可用这信笺传讯给他,他定会竭力相助。” 柳竹秋微微一怔,道谢接过信笺。 她对萧其臻依然兴趣缺缺,大概是“好色”的天性作祟,对这男人提不起“性、致”,但择偶一事“理性”同样重要,谁让女人的选择权太小,只能嫁一个丈夫?天下本无尽善尽美之人,确定品行才干不错,就该试着培养兴趣。 作者有话说: ①桌桁:桌面下的横杠。 ②仪宾:明代对宗室亲王﹑郡王之婿的称谓。 ③贤契:意思是对晚辈或子侄辈的敬称。 ④史载:东汉宦官曹腾收同族曹嵩为养子,曹操即曹嵩之子。 ⑤《类篇》:北宋司马光编撰的字典。 ⑥出自《论语:卫灵公篇》 ⑦语出《孟子·万章上》 ⑧出自《论语·学而》 ⑨汉平帝元始元年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此后历代王朝皆尊孔子为圣人或称“宣圣”。 ⑩出自《论语·为政》
第七章 柳竹秋骑马穿城而行,不久来到皇城下。人定时分,车马稀疏,灯火阑珊,巍峨宫墙直插天宇,顶端锯齿状的墙垛仿似巨兽的牙齿,月亮遭到啃食,残缺不全地躺在流云里,月光凄迷如泪水。 她行至宣仁庙附近,见几个行人提着灯笼立在一处墙边围观,走近后驻马查看,橙黄光线复原了墙壁的猩红,分明映衬出一个用炭笔描绘的图像:一只戴官帽的兔子。 寥寥数笔,画工粗糙拙劣,像是顽童信手涂鸦。 皇城乃天子居所,神圣庄严之地,不容亵渎,再说墙内外时刻都有禁卫巡逻,要寻隙涂画谈何容易,谁会冒着杀头的风险搞恶作剧? 柳竹秋看到那兔子画像便讶然一愣。兔字上面加个宝盖头是个冤字,可不就是兔子戴帽吗?戴的还是官帽,即表示冤情是官员制造的,定是某桩案件的苦主在鸣冤。 律法有定:凡是制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播用以迷惑大众者,一概斩首。在宫墙上绘制讽刺官府的图画,既是造妖言,又是大不敬,被捕后很可能凌迟处死。此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见冤情似海。 柳竹秋提醒观者:“大伙儿别看了,这是造妖言的死罪,瞧见的也难脱干系,趁禁卫们没发现赶紧走!” 行人们见是位举人,慌忙逃散。一个青年走近求告:“这位孝廉,我们只是路过随便瞧瞧,您可别去告发我们。” 柳竹秋问:“你可曾瞧见那作画之人?” 青年猛摇头:“没有没有,不过我黄昏时路过这儿,还没见着这兔子画,定是刚刚才画上去的。对了,往南边百步远的墙上还有,那人想是沿着宫墙一路画过去的。” 柳竹秋叫他快走,靠着墙按辔缓行,当真又发现两处相同的兔子戴帽图。 走到距东华门将近半里的地方,前方突然呼喝喧闹。她借着墙头灯火投射下来的微光张望,看见几名禁卫正在追打一个背竹篓的平民。他们倒持□□,枪身没头没脑往那人身上猛砸,闷响惨叫交织,描绘出折筋断骨的剧痛。 附近一些百姓远远伫望,都缩头耸肩不敢靠近雷池。 柳竹秋推测那挨打的就是涂鸦者,见禁卫们露出当场夺命的架势,热血被一股义愤搅动,下马飞奔上前,高叫着:“住手!” 禁卫们不知是谁,暂时罢手。 那平民受求生欲驱使跌跌撞撞迎向柳竹秋。她本能地伸手相扶,眼前蓦地红雾弥散。那人口中喷血,血点朝她脸上身上飞溅,借着最后的冲力撞进她怀里,身体似棉袋入水,软软沉了下去。 柳竹秋将他慢慢放倒,发现他被打得血肉模糊,仍不难看出年岁很轻,衣着像个贫苦的庄稼汉。倒地时背上的竹篓里滚出十几块黑炭,证实了她的判断。 禁卫们见柳竹秋做举人打扮,不敢贸然动粗,呵斥:“此人在宫墙上涂鸦,触犯天威,被我等当场擒获,正在按律执法,无关人等休得插手!” 这类蹊跷事件若传到皇帝耳朵里,定要下旨追查,牵扯出许多是非。军校们为求安稳,习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抓到现行,罪名成立,一般都当场打死完事。 柳竹秋深知这套规矩,不能坐视他们草菅人命,大步迈进挡住伤者,行礼后不卑不亢道:“诸公虽是秉公办事,但当街处刑,恐惊吓平民,若激起流言,令人心浮荡,反为不美。” 见她不识趣,领头的下令驱赶,那一根根粘血的熟铁枪棍对准她,空中漫开腥臭。 这些禁卫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且稍加反抗就会担上乱逆之名,柳竹秋急寻对策,忽听北面传来一阵锣鼓声。 人们循声而望,昏黑的街头被火光撕出一条裂口,火光中令旗飞扬,画角轩丽,打头的是一路铠甲鲜明的骑兵,簪红缨背铁弓,腰挎绿鞘金刀,手持朱漆盾牌,上面画着威武雄壮的狮头。 骑兵后跟着许多华服侍从,挑银灯持画戟,仙掌伞盖迤逦,鼓乐笙管随行,簇拥着一乘鎏金嵌宝的象辂,缓缓朝这边驶来。 人们见是皇太子的仪仗,不分贵贱一齐望尘而拜。柳竹秋突然扶起涂鸦者,拖架着走到路中央跪下。禁卫们惊慌不已,跑上去拉拽,车驾已被逼停。 卫队长高声问:“何人拦驾?” 凶神恶煞的禁卫们像耗子闻猫叫,脚软伏地。 柳竹秋抢先禀报:“草民温霄寒,叩问太子殿下金安。此刻这里出了一件可疑事,或干系皇家体面,草民斗胆,乞请殿下明鉴!” 中气十足的话音绵延回荡,人们瞪大惊奇的眼睛,争相打量这胆大妄为的书生。 良久,马队左右散开,仪仗深处走来一高两矮三个宦官。按礼节,平民未经许可不得目视上御及其侍从,柳竹秋和其他人一道躬身伏拜。宦官们走到近处,为首那高个子的发出苍老而尖细的询问。 “大胆刁民,竟敢拦截太子车驾,该当何罪?” 又吓唬禁卫们:“你们几个也是,护驾不周,等着被砍头吧!” 禁卫头领慌忙求告:“公公息怒,卑职等正捉拿人犯,这书生跑出来捣乱,又趁我等跪地迎驾时将犯人拖过来堵路,卑职等来不及阻拦,这才惊了千岁爷的驾,万望恕罪啊!” 柳竹秋有胆量冒险救人,就有胆量递答应对,马上申辩:“公公,草民适才路过,偶然在宫墙上发现三处涂鸦,画的是一只兔子头戴官帽。草民想兔字上面加个盖就是冤字,头戴官帽,似乎喻示有冤狱发生。随后就看到这几位军爷追打这名男子,说他就是涂鸦者。军爷们执法森严固然不错,但若不经调查就将此人当街处死,必令平民猜疑惊怖,致使流言四起,损坏天家声誉。草民无力劝阻几位军爷,不得已才行此罪妄之举,乞请太子殿下彻查此事,洞烛情弊,以安人心。” 老宦官沉默片刻,问:“你刚才说你叫温霄寒,是为安国寺题序那个吗?” “正是草民。” “听说官府正因顺天乡试舞弊案缉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草民今日已去顺天府衙受审,牛府尹奉圣谕许我回家候命。刚才就是直接从府衙过来的。” 老宦官问明涂鸦所在的位置,派两个小宦官去查看,得知确有其事后回去禀报太子。 过了一会儿只听马蹄铮铮,骑兵们分做两路挺进,将柳竹秋等人夹在中间,后面宫人提灯撑伞,鱼贯而来,也分做两行左右排列。仪仗官唱喏:“太子驾道!” 地上的人们赶忙埋头,有人动作慢了半拍立遭太监们叱骂。 庆德帝专宠章皇后,多年来坚持不设妃嫔,致使六宫虚置。膝下只有皇后所生的两个儿子,太子朱昀曦是元子①,六岁立为东宫,十六岁开始观政,深受庆德帝宠爱。 柳竹秋入京前便常听人议论这位储君,最热门的话题都与他的容貌有关。据说皇太子资质秾粹,风神秀逸,和日月之容,秉金玉之质。 从小到大见过他的人无不赞叹他的美貌,连来进贡的西洋使臣入朝参拜时都因他过分美丽的容貌感动流泪,说他们国家的守护神塑像面孔历来是模糊的,因为没人能形容出神的样貌,现在看到□□太子的尊容,终于知道神明是什么模样了。 这番吹捧太肉麻,曾被柳竹秋嗤为浮夸,可后来父亲和哥哥们先后进宫朝拜,回来也都众口一词赞颂太子龙姿凤表,宛若天人。 她好奇得不得了,曾问柳尧章:“我看那唱戏的苏韵,面容已是男人中极姣好的了,比起太子来当如何?” 柳尧章教训:“太子天潢贵胄,你怎能拿戏子同他比较。纵使只论容貌,苏韵到他跟前也像蒲柳之逢玉树,必定黯然形秽。” 说得柳竹秋心痒无比,恨不得一睹为快。 眼下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可顾虑到身旁奄奄一息的涂鸦者,她就把“色胆”收了回去,老老实实垂头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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