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霍显的作风,既将此画高悬于壁,那断不可能是仿品,只是没想到这幅真迹竟藏在霍府。 不过仔细一想,却又并不意外。 这霍府雕梁画栋,处处彰显奢靡之风,以四品官员的俸禄,只怕给他几辈子也不能积累到这些财富,而如今朝廷风气不佳,连京外的官员想要述职,都得通过打点锦衣卫才能得到进宫面圣的机会,故而霍显什么好东西得不到。 姬玉落正盯着这画出神,门外便传来轻微的叩门声,想是知道今夜宴席散得晚,新妇要等到许久,后厨婆子周道地送来了碗红枣粥。 碧梧呈上,却幽幽叹了声气。 姬玉落确实是饿了,汤匙往嘴里送,抬目看她一脸忧愁,不由问:“怎么了?” 碧梧垮着脸:“才成亲第一日,甚至都还没进府便有那么大动静的刺杀,往后可怎么过。奴婢听说霍府遇刺是家常便饭的事儿,那以后夜里岂非要在枕下放把匕首才敢安然入睡,小姐,这实在……” 姬玉落吃着粥,说:“霍府护卫众多,应当不会有事。” 碧梧觉得她家小姐如今的胆子是愈发大了,动了动唇却没再说什么,末了又愁道:“适才拉住霍大人——拉住姑爷喝酒的那位公子,是镇国将军府萧家的小公子,惯爱逛花楼喝花酒,闹市纵马伤人性命,总之是个坏胚,也不知他往后是不是常来府上,可要躲开些好。” 碧梧到底是后宅出身的丫鬟,这些小消息她倒是不必特意打听便能信手拈来,然这些琐碎之事不足以让姬玉落烦心,她只是“嗯嗯”点头敷衍了过去。 三言两语中,窗外天色渐暗,远处的喧嚣却仍不绝于耳,又过了没多久,内院里的婆子叫走了碧梧,屋里只剩红霜一个。 门一阖上,姬玉落当即看向红霜。 红霜从袖口掏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一颗棕色药丸,道:“小姐,这药效发作快,届时体内血液流动缓慢,会有眩晕之症,紧接着便会失去知觉,脉象上看只是体虚,看不出什么别的来。” 姬玉落将药藏于束带之间,正点头时,就听远处隐隐有说话声出来,她迅速罩上盖头坐回榻上,对红霜道:“你出去吧。” 红霜不放心地犹豫了一瞬,只能皱着眉头出去。 姬玉落又静坐了片刻,才听到“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紧接着漫天酒气飘来,但那人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看来是没有喝醉。 脚步声停在圆桌边,又传来倒水的声音,磨磨蹭蹭半响也没走来。 姬玉落盖头之下眉目蹙起,方才霍显推门来时她便服下了药,谁知他要耽搁这么许久,这药效已然快要发作,她只觉得头顶的凤冠压得脑袋有点沉,恨不能他能早点挑开盖头,让她好尽快晕过去,一觉睡到天明。 可霍显似与她作对一般,接连喝了三两杯水,好容易走近了,却是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 他的声音不冷不热,倒是听不出白日里拜堂的愉悦:“姬小姐想必也听说过我与令堂关系不睦之事,向皇上求赐婚实乃霍某故意为之,这桩亲事确实是对你不公,我也不会为难于你,倘使你安分配合,府里之人自当尊你重你,今后内院的一应用度也皆按规矩办,你若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大可去同管事提,吃穿用度上,不会比你在姬府过得差。” 姬玉落:“……” 药效发作,她已觉得浑身发冷了,只得咬紧牙关。 霍显今夜到底喝了酒,在前厅装模作样了半日,眉间也染上了厌色和倦色,见她不吭声,眉头微蹙,声色顿时冷了两个度,适才仅存的两分客气也没了,只淡道:“想不通便再想想,不要像你父亲那般冥顽不化,徒吃苦头。” 说罢,霍显便要起身。 然转身之际,见姬玉落双手紧扣,隐隐在颤,只迟疑了一瞬,便径直伸手,玉如意也没拿,当即掀了她的盖头,却见那盖头之下的人浑身发抖,眼眶泛红,扶着床柱起身时,还后退了一步。 姬玉落心中懊恼。 方才看他在说话,怕药效发作太快,于是便用内力稍缓了缓,眼下便停留在发寒的阶段,竟然还一时半刻晕不过去。她仰起头,只觉得面前的人都变成了好几个重影,不由往后退了退。 “我……” 她催动内力,药效迅速蔓延全身,姬玉落干脆当着霍显的面直直倒了下去。 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18章 “白日行刺落网的审过了,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鱼小虾,恐怕也是作了他人的探路石,猜到今日锦衣卫设伏,背后的大鱼倒是耐得住气,这些人主子打算如何处置?” 篱阳看向倚坐在桌角上的人问。 霍显才沐浴,褪下了那身大红喜服,一身靛青色长衫将他衬得很懒散,他扶着后颈转了转了脖子,说:“扒层皮丢出去,乱葬岗尸体都堆成山了,咱们就别再给焚尸的兄弟添堵了。” 篱阳应了声,眉头又皱紧。 霍显的手沾了太多肮脏的事,声名狼藉,仇家多得能绕京都走一圈,甚至有重金悬赏取霍显人头的,是以这种刺杀数不胜数,府里的暗卫都已经看麻了,有时甚至抓也懒得抓,反正抓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 今日迎亲简直是最好的行刺时机,锦衣卫料到会有埋伏,故而提前在周遭布控,但却也没真的想以新娘作饵,篱阳同姬玉落说霍显被公事绊住乃是实话,否则当时乱斗中护住新娘子也不会如此吃力。 只是…… 篱阳回想那时情景,斟酌地说:“白日打斗时,似是有人出手相助,属下无能,没探清来人是谁。” 霍显摁着侧颈的动作稍停片刻,拿帕子擦了擦手,问了另一桩事:“云阳那桩案子,有进展了么?” 篱阳道:“已经着人前去云阳探查,但陈年旧案,重翻不易,这种刺杀衙门官员的行径多是有什么冤案,受害人来寻仇的,只是当时的知府王谦在任十余年,经手案子不计其数,逐一排查需要时日。” 霍显点了下头,也没催,只将擦过手的帕子丢在笔筒上,恰被那支竖立着的霜雪银簪支了起来,这时南月带着郎中来了。 霍显挑眼看过去,道:“如何了?” 郎中是府上的府医,恭敬行过礼,只说:“夫人这副身子并不似看起来那样好,脉象虚弱,再加上白日一番颠簸,已是到了极端,适才应当是受了惊吓,短时间内气血攻心才昏睡过去,倒是也无妨,睡上一觉便好。” 霍显顿了顿,“受了惊吓?” 郎中也跟着一顿,琢磨着应了是。 霍显一时没吭声,也不知在想什么,末了挥了挥手让人退下,看样子是要宿在书房的。 于是南月跟着郎中和篱阳一并退下了。 南月回头瞥了眼紧闭的房门,一手搭在篱阳肩上,啧啧道:“新婚夜里将妻子吓晕过去这桩事,若是传出去,不定又要编排出什么恶名来,而且主子向皇上求赐婚时说的那叫个情深意切非卿不娶,演戏就不能演全套么。” 篱阳笑了一下,“他真演起来,可不会给旁人编排的机会。” 翌日天一亮,内院就忙碌起来,姬玉落睁眼盯着头顶的大红幔帐反应了一会儿才起了身,双足落地,便踩了一脚花生红枣,她定了定身子,不由回想起昨夜霍显的那番话。 他想要一个乖巧不生事,还能在该配合时配合他的夫人。 这容易,她可以。 “红霜。” 屏风外红霜在候着,闻声绕了进来,伺候她盥洗梳妆,低声问:“小姐,昨夜没出什么纰漏吧?” “还算顺利。”听到外头乱糟糟的声响,姬玉落又道:“什么声音?” 红霜“哦”了声,说:“西院的姨娘们来请安,照例要给主母敬茶,管事嬷嬷将人请走了,说是主君在等,今早要进宫谢恩。” 霍姬两家的婚事乃皇帝亲赐,按理说今日确实该进宫谢恩,虽是早就知道,但听到“进宫”两个字,姬玉落的心还是没来由跳了一下,下意识攥住了手,也没听红霜正在唏嘘府里姨娘太多,真要来敬茶,她不知要喝多少杯茶。 梳洗过后,院子里不见霍显踪迹,姬玉落向管事嬷嬷问了霍显的去处,点了个引路丫鬟便要出门,却在台阶上蓦然一顿,她歪着头思忖了瞬,又着人备上了早食。 南月守在廊下,见姬玉落来,上前两步跨下台阶,道:“夫人醒了,进宫的马车已备好,就在角门了。” 姬玉落抬眼看向书房门窗的方向,道:“夫君不一同去吗?” 南月道:“主子有事需耽搁一阵,还请夫人到马车上稍候片刻。” 只要能进宫就好,姬玉落闻言脚尖下意识要打转了,可看了眼手里的食盒,继而露出一脸温柔小意,一把嗓子柔得南月都麻了,说:“我等等夫君吧。” 此次进宫最多只能摸摸宫里的情形,想要万无一失,还得寻个合适的时机再进宫一趟,可那时没了谢恩作借口,就只能指望霍显能主动带她进宫了。 霍显这个人…… 昨日成亲时听到那些阿谀奉承的谄媚之话时,姬玉落不甚在意,但她那时确实听出霍显心情大好,想来这人是爱听奉承话的。 思及此,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姬玉落当即抬头看去,出来的却不是霍显,而是个女子,一个模样身段都相当出挑的女子,一身水蓝色长裙上搭了件雪色小袄,将她整个人衬得媚而不俗,仪静体闲,看到姬玉落时也只是惊诧挑眉,而后从容走来,稍稍福了福身道:“今晨本要去给夫人请安,闻夫人要进宫谢恩,还想只能改日再见,不料这就遇上了。” 这不是一般的姨娘,至少同府里其他姨娘不同。 她未言明身份,但姬玉落几乎立即便想起了这么一号人物——盛兰心,传闻霍府最得宠的妾室。 这位盛姨娘跟着霍显大抵有三年时间了,而她三年前,还只是宫里一个乐娘。 据朝露打听,盛兰心之所以能在霍显跟前盛宠不衰,主要还是因她对霍显有救命之恩。三年前,一场接待使臣的宫宴上发生巨变,使臣行刺,霍显护驾时险些丧命,是当时还是乐娘的盛兰心为他挡了一剑,救了霍显,却为此险些搭上了自己的命。 而后霍显向承和帝求了盛兰心,承和帝允了。 再之后,府里人来人去,唯有盛兰心在霍显面前能说得上话,且昨日嬷嬷说不得允许西院的姨娘是不可踏入东院的,但盛兰心显然是个意外。 姬玉落佯装不知,笑着问:“这位是……” 南月挠头,往常没觉得尴尬,如今正室妾室碰上面,他倒是生出几分别扭来了,讪讪笑说:“夫人,这位是盛姨娘。” 姬玉落道:“原来是盛姨娘,今日不巧,正要进宫面圣,改日得了空,还请盛姨娘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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