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落眉心拧得更紧,呼吸都随之急促起来。 他为什么没有动手,当然是因为证据不足,可楼盼春说的没错,藏兵数万是天大的事,纵使萧家再谨慎,又怎么会不露出蛛丝马迹,锦衣卫本领通天,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怎么会查不到? 不是查不到,是已经查到了。 可他若不想对付萧家,何苦绕这么大个圈子,若想对付萧家,他又在等什么? 楼盼春倒了酒,叹气说:“我与你讲个故事。” 他两手撑在膝头,一口饮尽碗里的酒,念及往事,唇角溢出一声无奈嗤笑,才说:“传言说当年我奉命平东宫,拿太子,可真相并非如此。” 当年,显祯帝已然年迈,病卧在床,笔都握不住,连奏章都要着人代批。 得知东宫逼宫那日,显祯帝一下就吐了血,太医说是气急攻心,显祯帝便佯装恼怒,传了楼盼春进宫觐见,命他连夜领兵捉拿太子以审问。 他紧紧握住楼盼春的手,骂着逆子不孝,可却在楼盼春手心里塞了封信。 楼盼春心惊,再看显祯帝,已迟暮之年的帝王满眼恳求,他年轻时为稳皇位,重用阉党,致使东厂起势,干涉朝政,已是悔不晚矣,他深知东宫刚正,将成阉党之眼中钉,有朝一日必除之;他也知朝中奸佞当政,清正之人已无立身之地。 故而他信里所述:阉贼误国,大厦将倾,朕之过错,若有一日东宫遇劫,烦卿救我儿孙,远离是非之地,平安得以。 他不信太子谋逆,从未信。 而如若不是楼盼春,便会是别人平东宫,然而落到阉党手里,东宫就真的没有活路了,皇帝只信楼盼春,便将此事托付于他。 可谁也没料到,他前脚带兵进东宫,后脚东宫就起火了! 是有预谋的大火,几乎堵死了所有逃生之路。 太子、太子妃、皇长孙,内侍宫女皆被困于宫殿,太子妃怀胎六月,死于断梁之下,太子伤心欲绝,加之火势愈大,他自知无望,于是将皇长孙郑重托付给楼盼春。 那夜东宫打乱,趁救火之时,楼盼春伪造尸体,带着奄奄一息的小殿下逃出皇宫,就在这个破院子里安置了数日。 东宫大难,显祯帝哀痛不已,他本想寻机会想皇帝禀明此事,谁知没几日,宫里就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 很快就有了新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先帝。 受人所托,楼盼春只能带皇长孙远离京都,隐姓埋名,以叔侄相称,之后种种,包括建立催雪楼,皆是为他归京做准备。 但后来,谢宿白越走越偏,旁观者清,楼盼春渐渐不愿再纵容他,可也没法干涉他,只好两手一摊,万事不理,谁料谢宿白意志坚定,便是拖着个残破的身体,他也把事儿料理得很好。 催雪楼最终是在他手里打响了名号。 楼盼春从往事中抽离出来,道:“如今都说厂卫误国,可东宫一事,回头探其究竟,难道只阉党有问题?构陷太子的证据乃大理寺呈上,事又涉及多方,人证物证齐全,这一环一环,你要说朝廷哪里烂了,是哪里都烂了,烂透了!正如你要报乔家之仇,可乔家的无妄之灾从何而来?是因为朝廷坏了!赵庸有什么可要紧的,他死了,东厂仍在,祸国之根仍在!若不能斩草除根,连根拔起,东宫之祸,乔家之祸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你现在明白我因何总劝你放下,杀人,是杀不尽的,落儿。” 姬玉落垂眸盯着陈旧的桌板,动也不动,她内心愈是翻涌,就愈是面无表情,说:“师父是想说,霍显意在……废东厂,肃朝堂?” 楼盼春又仰头饮了碗酒,辣得他喉头呛疼,他道:“你不曾见过幼时的他,桀骜不驯,性子乖张,根本不服管教,也不辨是非,行事全凭喜好,我那时想这孩子天资聪颖,若不加以引导,将来必要误入歧途,是以我常带他在身边,耳提面命,成日往他脑子里灌输深明大义,他从来听不进去……我……我……” 楼盼春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我后来想,他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倒也不出我所料,只恨天意弄人,没让我再教他几年,直到这次,我到通州拜见宁王,偶然见到一旧友,你想必也听说过,太傅许鹤。” 姬玉落猛地抬头,脑中回闪过当日城门一幕,许鹤。 楼盼春被酒辣得迷了眼,他抬手揩去眼泪,说:“先帝驾崩,朝臣们从宗亲里另立帝王,宁王风骨峭峻,最肖怀瑾太子,是以他的声望最高,可惜阉党手段雷霆,强行令祁王登基,又担忧宁王党贼心不死,是以命人严加看管,禁出封地,这些年通州明里受控,可实际拥军无数,如此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你道是为何?” 姬玉落目光锐利地盯着眼前的酒。 废东厂,肃朝堂,是为迎新帝! 好大一盘棋,却被突如其来的旧人整局打散,而只要谢宿白入主京都,宁王再想登基,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且楼盼春为何忽然去通州,为何忽然拜见宁王,宁王受到拥护,顺安帝都知道要防着他,谢宿白难道就不知道吗?想必他是提前动了手脚,楼盼春也是去阻拦而已。 谢宿白不是不能当皇帝,只是在霍显眼里,如今的谢宿白俨然不是个皇帝。 怪不得他在见过谢宿白之后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不是悲伤,也不是恼怒,那是一种精疲力尽的麻木。 日头漂移,阴影跳跃在窗棂上,乌压压一片,有要下雨的势头。 姬玉落手指微屈,捏住酒杯:“师父要我做什么?” 御书房外,内侍抬头望天,忙吩咐将龙撵抬到屋檐下,接着就贴耳去听里头的动静。 只见几个军机大臣都端立在一旁,连镇国公和宣平侯都在,个个面色凝重,顺安帝像个躁动不安的螃蟹,在台阶上来回走动,“这个兴南王!朕当初还在封地时便察觉他不安分,没想如今竟敢起兵北上,岂有此理,这是谋逆!谋逆!” 兵部侍郎忙拱手道:“皇上,兴南王意在京都,需得尽快将其拦下,若入了北方地界,可就来不及了。” 顺安帝道:“可不是!你来说,派谁去合适?” 那兵部侍郎一哽,这种得罪人的是,他不说。 他像鹌鹑一样缩了头,气得顺安帝又砸了几个奏本。 倒是户部的先开口:“皇上,如今要紧之事倒还不是派谁领兵,是……是咱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空有个指挥将军,也全无用处啊!” 顺安帝闻言大怒:“朕要你们来作甚,就是给朕想办法!一个个尽会推脱!” 户部的也委屈禁声,也缩着脖子,不敢出头了。 御书房内一时鸡飞狗跳,顺安帝的奏折砸得四处乱飞,霍显垂着眸,余光扫着萧骋落在地上的影子,沉默许久,在一本折子砸在他脚下时,忽然开口道:“平反之事,皇上不必担忧。” 话音落地,殿内倏地一静,各人都朝他看来,那众多视线里,其中就有一道来自镇国公府。 霍显拱手,弯下脖颈道:“镇国公曾在云阳任监察御史一职,对南方的各地了解甚多,兴南王之事镇国公早几日便有所预见,早有所料,已备兵马万千,愿领皇上圣谕,领兵出征,只唯恐各大臣有更好的主意,是以未在御前言明,可我看各位只会推脱,倒枉费国公一片心意了。” 殿内一时寂若无人。 只听顺安帝喜出望外道:“真、真的?萧爱卿,霍镇抚所言可是真的,你竟早有准备?” 霍显低着头,目视顺安帝黑靴上金光闪闪的龙纹,却能感知到前方不远处,赵庸投射过来的视线,惊疑,探究,深沉得像一条游走在他身上的蛇。
第68章 随着皇帝的视线转移,几位正愁得焦头烂额的军机大臣亦满怀期望地朝萧骋看去。 萧骋反应也快,脸色只在刹那微微一变,“云阳”二字含义太广,霍显不会无端提起,萧骋不免想起前几日一桩琐事,几乎是立刻回过味来。 威胁,霍显这是在威胁他! 短暂的停顿,萧骋面不改色地拱手道:“是,霍大人所言不假,臣……确有准备。” 闻言,顺安帝大笑:“萧家不愧为我开国名将,有萧爱卿,兴南王之乱定不日将平,朕命你三日内出发前往南方,捉拿逆贼,如有违令,当斩!另兵部户部鼎力相助,不得推脱!” 兵部立即应是,贫穷的户部迟疑之下,也应了是。 事情解决,萧骋被顺安帝单独留了一阵,其余人自都先行退下了,赵庸经过霍显身边时,略停一步:“来一趟。” 霍显微颔首。 细雨朦胧,他站在廊下看着赵庸走远,目光也如正天气一般湿湿沉沉的,一旁的小太监递上伞,谄媚说:“霍大人,过会儿雨大了,仔细湿了衣裳。” 霍显没要,只在看不到赵庸时,才提步往他离开的方向走去。 另一侍奉在御书房的内侍道:“伞收了吧,这位骑马呢,惯不爱打伞。” 小太监“嘿”了声笑:“习武之人底子好,淋不坏。” 此时萧骋又推门出来,小太监那把没收回的伞复又递上,舔着张笑脸道:“国公爷,过会儿雨大,仔细湿了衣裳。” 司礼监差院。 雨斜入窗,窗台新置了个大肚鱼缸,水藻飘浮,金鱼三两,豆大的雨滴落下,击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将鱼儿吓得四处乱撞。 霍显来的时间掐得正好,恰在赵庸一盏茶饮下,心平气和时入门,“义父。” 赵庸捏着手里的核桃,细细摩挲上头的纹路,慢慢道:“不敢当了,你如今做事,竟也瞒了我去。” 霍显不卑不亢地低下头,说:“今日之事发生突然,实难商议,只是萧家藏兵数万,其心必异,罪证落在北镇抚司,我本要将其经受查办,恰逢兴南王起兵,放眼朝中只他最为合适,于镇国公而言,这也是机会。” “机会?”赵庸闷声笑起来:“好一个机会,你要用他,便不能办他,他因此捡了命,确实是机会。你倒是说说,怎么突然要办萧家?你可知,两大兵权世家,除了镇国公府就只剩宣平侯府,如若毁掉萧家,怎么,难道你是为了旧情,想帮衬本家不成?” 赵庸的目光犀利,霍显也抬眸与之相对,说:“我纵然不喜侯府,可比起失去义父帮扶,侯府荣华或衰落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义父往常总说我意气用事,可我焉能不知,我是依靠义父之势才有了如今的权力地位,不知是遮安哪里做得不够,竟让义父起了另扶他人之心?” “啪嗒”一声,赵庸手里的核桃滚落了一枚在地上,他瞳孔微缩,与霍显死死对望着。 霍显不能避让,他此时不能藏着掖着,他既然都已经查到萧家藏兵,赵庸就一定会怀疑他已知晓萧家与他私下勾结之事,与其让他猜忌,不如全抖落出来!他眼下要像个将要失宠的孩子,今日所做之事,皆是为了在打压异己,争权夺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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