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显的视线逐渐下移,停在飘着浮沫的茶面上,他的嘴角放平,又缓缓勾起,拿起茶盏又放下,“你的消息,是不是精通得让人害怕,问问你的人,愿不愿意进镇抚司,给发俸禄的那种。” 姬玉落问:“跟着你吗?” “跟着我。” “跟着你造反?” 霍显停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我哪有那本事,当初若不是东厂横插一手,宁王本就该登基,拨乱反正的事,怎么叫造反?这太难听了。” “可拨乱反正从你嘴里出来才令人心惊,霍大人秘密藏得深,黑白两边各占一席,玩儿得真花。” 霍显道:“受人所托而已。” 姬玉落挑眼看他,“你竟还是个信守承诺的。” “当然,”霍显也看着她:“我答应你会把赵庸交给你,也是真的。” 姬玉落拿起架子上竖插着的小扇子,供来这里的文人墨客把玩,姬玉落显然不是文人墨客,她只把扇子当簪子,在手里横转着,说:“这算什么,投名状吗?” 霍显故作低声下气地说:“嗯,怕你了。” 那声音里带着点不明显的笑,但口吻却十足虔诚,故意压低的嗓音搔人得很,明明隔着张桌,姬玉落却觉得耳朵都麻了,“啪嗒”一声,手里的扇子也转飞了。 他勾起的是无人角落里耳鬓厮磨间的情潮,长得漂亮的果然都是祸害,男子也是一样。 姬玉落忽然明白为什么她总看不出霍显的破绽,因为这人长年累月的伪装已经成了习惯,那已经是他性子里的一部分了,比如沈青鲤说他不爱笑,性子孤僻,可幽默风趣的话他能信手拈来,风流骚话也不在话下,否则怎么能骗过萧元庭那种真正的纨绔子弟,又怎么能骗过赵庸。 想要和恶鬼同行,就得把自己也变成恶鬼。 所以她看不到沈青鲤描述的属于少年锋利的傲气了,因为那早在日复一日的放逐里,碾为灰烬,化作眉宇间贪婪的欲望,也成为他只身踏入敌营的敲门砖。 扇子丢在她脚边,霍显走过来,正弯腰捡起,姬玉落倏地一脚踩在扇柄上,“这个投名状不够,我杀一个赵庸简单,凭什么要由你绕这么大个弯子?” 霍显没有收手,也没有起身,只抬眼与她对望,姬玉落的瞳孔是琥珀色的,像是嵌了只琉璃盏,他道:“你之前说,地下暗牢阴湿腐臭,不见光,我当时想,若那时候有人给你递个灯,会不会好点?” 姬玉落垂在腹前的手蓦地握住,牙关随之咬紧。 霍显抬起她的脚,把扇子拿了出来,起身道:“不知宁王的事是谁告诉你的,但你和那个人可能都误会了,我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善良,你问我做圣人什么滋味,我不知道,我不是圣人。” “你知道赵庸看上我什么吗?作恶的潜质。”霍显勾了下唇,却并不笑,“早在我注视他之前,他就已经虎视眈眈盯住我了,不是我挑的他,是他,先挑中了我,而这些暗潮涌动,先帝早就察觉,先帝走投无路,把这当成了机会,他像个疯子一样把我推到赵庸面前,替我规划了前路,却没给我留后路,最后他倒是死了个轻松……你看这双手,我杀了太多太多人,有我的同僚,也有我的师长,他们有的作恶多端,有的是真的冤枉,死前挣扎不甘地盯着我,在我手里渐渐断了气,最开始时,我确实整夜整夜不得安生,做梦都是冤魂找我索命,但后来,我是真的——” “真的,有了快感。” 血腥味会让人变得兴奋,他开始享受诏狱里的酷刑虐杀,享受那个不用应对任何人的天地,他不止一次地想,就和赵庸狼狈为奸也没什么不好,骂名他担了,不如坐实痛快,先帝的遗愿与他何干,无论皇位上是昏君还是明君,臣子百姓都受皇权牵制,都得跪着,为什么非要择明君另立之,大家一起疯不好么? 圣人是不会动摇的,圣人也不会产生邪念,而他更像是个一脚踩在地狱的魔鬼,却受制于那些条条框框的枷锁,最终只能麻木地顺着先帝遗志往前走。 霍显将扇子递给她,道:“我被迫卷入是非,又被迫驱恶取善,像我这种人没什么好,但能多留几个许鹤这样的纯臣却是难得,若七年前你遇到的人是他,他定会护你姐弟周全,如今说时已迟,但待这世道翻过来,洗干净,起码能告诉七年前的小姑娘,报官本不是错,乔家秉性善良,也不是错。” 姬玉落眼里的琉璃盏仿佛碎成了薄光,她扭头看向窗外青色的雨幕,抿住唇,这个人…… 姬玉落心里似有暗潮翻涌,翻得她胸口甚至有些闷疼。 忽地,她眼前一暗。 霍显伸手遮住她的眼睛,粗粝的掌心之下氤氲着一片湿热,过了许久,雨都小了,姬玉落缓缓放松了身体,往后靠着霍显,这意味着她收回了横在他颈侧的刀,霍显叹了声气,俯身在她耳侧道:“你不像来给我送伞,倒像来给我送丧的,怪吓人。” “……” 姬玉落撇开他的手,回看过去,嘲讽道:“是么,你一开始不说话时在想什么?” 霍显看她泛红的眼和鼻尖,视线下移,半真半假道:“杀人,灭口。”
第70章 骤雨初歇,窗外凉风送爽。 霍显一手撑着桌,一手扶着她的后颈,正在无比认真地“灭口”,鼻尖摩擦着,吞咽声此起彼伏,他的舌似狂风席卷,霸道掠夺过后残余一丝缱绻,轻轻含住下唇时的动作缓慢下来,一下一下,意犹未尽,又搁了点劫后余生的情绪在里头。 刚才的对话更像是一场是不见血的刀光,谈崩了各往后退,一拍两散,谈拢了才有无限可能。 霍显甚至觉得心有余悸,因为这人太难应付了,他们之间是始于欲望的喜欢,这种喜欢太飘忽不定,故而那点唇齿交情在她这里好像也不太够。思及此,霍显用牙重重咬了她一下,留了点印记在上头才爽快。 姬玉落吃痛地皱了下眉,张嘴也咬了回去。 鼻息交织,四目相对,霍显索性将人抱到茶桌上坐着,捏着她的下颔,重新一场较量。 茶盏倾倒,茶水泼了满桌。 哐当一阵响,不知地上碎的是哪个物件。 小二端着点心进来,刚推门进来便立即低下头,默念着非礼勿视,又将门阖上。 姬玉落摁了一手心的茶水,裙子也泼上了污渍,她仔细擦着,始作俑者就靠在一旁的窗边,说:“别擦了,擦不干净,回去赔你一件。” 确实是擦不干净,姬玉落从桌上跳下来,丢了帕子,“镇抚大人果真有钱。” 霍显把她拉过去,伸手理了下被他揉乱的衣裳和发,边整边问道:“这件事长孙……谢宿白知道吗?” 虽是这么问,但霍显大抵能猜到,谢宿白暂还不知。 因为宁王和霍显之间的关系若让谢宿白知道,情况就得朝最恶劣的方向发展了,坐山观虎斗,把事态扩大,他定乐意之至,京都的水搅得越混,于他而言就越是好事,那么今日姬玉落也没有必要再与他交谈了。 既然她来了,说明此事还有周旋的余地。 果然,姬玉落摇头道:“这是师父去拜访宁王意外察觉的,他和许鹤是旧友,许鹤很信他。” 霍显“嗬”了声,道:“许鹤那蠢老头,除了我看谁都是好人,那你师父怎么说?” 刚才还说人家是纯臣,这会儿就变成蠢老头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会错意,“你师父”这三个字里,她竟品出了一丝酸意,她看了眼霍显,道:“他会暂时瞒下此事,不让主上知晓,但你若想要宁王名正言顺登基,就不要轻举妄动,起码不能让宁王暴露于众人面前。” 眼下这个时局,一旦宁王府有风吹草动,那都是谋反,甭管打着什么旗号都是谋反,谋反这个罪名,沾上就洗不干净了,所以谢宿白自己躲在暗处,要借着兴南王打,就是这个道理。 霍显自也明白。 但他没应,他仍有顾虑。 霍显抬手捻她耳坠上的珠花,道:“兴南王出兵北上,是催雪楼在背后助力,皇上方才急召就是为了此事,我以云阳要挟,让镇国公出兵,三日后启程。” 姬玉落顿了一下,“你知道拖不了多久。” 兴南王和镇国公皆是狼子野心,无论二者谁赢了,结果都是一样。镇国公兵败,则兴南王继续北上;兴南王兵败,则是萧骋的机会,那是他转头反咬京都一口的最好时机。 这个时候,就轮到谢宿白登场了。 顺序都是一样的,都在谢宿白的计划里,而至于是谁替他打开皇城,他根本不在意。 但这中间有个时间差,他要抓紧时间把东厂翻过来。 姬玉落心领神会,于是不再多问。 她左耳的耳坠已经被取下来了,霍显一手环在她肩上,一手捏着她那片柔软的耳垂,直到揉红了,揉烫了,才把那耳坠重新戴回去。 又去捻另一边,像是消遣一样。 两人都没有说话,霍显勾着她的下颔亲了几下,正事和私事轮着做,倒是没有半点违和。 雨已经停了,路面还潮湿着。 两人出来时都衣着整齐,像个正经人。结账时赔了砸坏杯盏茶壶的钱,那小二低头拨着算盘,时不时抬眼瞅瞅,好生眼熟呢。 待人走了他才一拍脑门,吼,这家店开在顺天府衙附近,达官显贵见得多了,他说怎么这么眼熟,那不是北镇抚司那位么! 小二顿时觉得拿在手里的银子烫手,忙将其丢进银匣里。 霍显去牵轻风时它又在吃马棚里的犄角旮旯的野草,被拽走的时候还颇为不舍。 姬玉落没有乘车来,霍显将马交给她,“还得上职,先回去吧。” 镇抚司差院离这里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姬玉落便自行纵马离去了。 雨日的街人烟稀少,姬玉落一夹马腹,跑得飞快,巡逻士兵却不敢拦,谁不认得镇抚使的爱马,都当没瞧见,只疑惑了一瞬马背上的人。 春末的风吹拂着两旁的碎发。 其实方才关于宁王的话没有说完,霍显没正面回应宁王府是否要下场掺合一脚的事,姬玉落大抵能明白,他顾虑有二,一是他筹备多年就是为了宁王登基,一时有变,自是迟疑;二是,宁王已经势大,即便宁王府可以安分守己,谢宿白登基后能放过他吗? 谢宿白…… 姬玉落竟然停在了客栈门前。 她没有下马,只往里头看了很久,久到掌柜的迎面来问:“这位姑娘,可是要留宿?” 姬玉落回过神,“不是。” 她说罢离开。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姬玉落就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京都萧条凋敝,狼烟四起,四周是一片迷雾,伸手不见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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