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的不甘流露出来,弯腰捡起地上的核桃,道:“萧家能为义父做的,我也能。” 赵庸眼里的暗色警惕渐渐褪去,他缓慢接过霍显递过来的核桃,“你啊,你与萧家是不同的,如今你也不是两手空空的毛头小子,何必谨小慎微到如此地步?” 霍显牙关咬紧,半响才说:“旁人看我风光无限,可我有的,都是义父给的,我合该效忠义父,凭什么让别人代劳?” 赵庸道:“行了,怪我平日太纵容你,行事还是这般莽撞。如今怨气你也发泄了,这醋劲该收收,你好好守你的北镇抚司,我自用得上你,又如何会另扶他人?萧家于我另有用处,你手里那些罪证,赶明儿给我送过来,若叫有心人看了去,酿成大祸,我也保不了你,今日事就这样了,休要再提。” 霍显还是一脸不满,勉为其难地应了是。 赵庸又过问了些他对萧府掌握的程度,霍显半真半假一一答了,这才从房里退下,他刚一离开,萧骋便从另一边进来了。 他不过落后霍显几步,早绕近路过来了,将那些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却不尽信,盯着霍显的背影,眼里满是猜疑:“我看他不简单。” 赵庸问:“皇上那里如何说?” 萧骋冷着脸往椅子上坐,道:“三日内启程,是用定我了,兵部户部话说得好听,可那些阴私谁不知,到了真要粮草钱财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往年行军作战,谁不是自掏腰包向各州借马借粮先行垫上,可如今四处战乱,个个自顾不暇,哪有功夫伸出援手,这个情况下,旁人去就是送死,到时拦不住兴南王,京都也完了。嗬,霍显是打着我那些兵马的注意,一箭双雕,既能退敌,又折损了我。” 赵庸却说:“谁让你叫他抓住了把柄?” 萧骋不言,他前阵子听说钟敏儿的夫婿无故失踪,便略感不对,可到底没往心里去,现在看来,关巧就在这儿了。 赵庸看着他,道:“你总是太着急了,我当年便不同意你行此险招,是你非要在云阳招兵买马,惹出祸事,累得那霍玦——” 说及此,他蓦地一顿,才说:“现在也不会留下这么大摊子事,日日提心吊胆。” 萧骋嘲讽地弯了弯唇:“督公再叱咤风云,到底是个内官,这一生是快活了,可风烛残年之后又能留下什么?我不替萧家谋划,将来又能倚仗谁,难道也要学你入宫当个阉人?” 赵庸唇角绷直,却没说话,静静闭上了眼。 气氛森然,天边遽然落下一个响雷,在朱红的深宫映出一抹厉色。 霍显已经走出很远了,眼看要出宫门,远远却见宣平侯府的马车停在那儿,宣平侯站在宫门下,在霍显要招呼不打地走过去时叫住了他。 霍显脸上看不出神色,只在这时勾出几分笑,道:“我说是谁呢,侯爷有何贵干?” 宣平侯素来厌恶他这番阴阳怪气的调调,忍了忍,问:“你适才说镇国公早有准备,可是真的?” 霍显点头:“御前说话,怎敢欺君?” 宣平侯府皱紧眉头,他也是打过战,握有兵权在手的,刚才霍显和萧骋的说辞看似无误,甚至于众人而言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毕竟平反是个苦差事,但仔细推敲,却甚是奇怪。 萧霍两家是世家,他与萧骋更是同朝为官多年,最是了解此人不过,萧骋可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平日在朝中更是话都说不上几句,遇事从不主动包揽。 他目视霍显,道:“可我听你方才说话,本也没给镇国公拒绝的余地,分明是赶鸭子上架,强逼他出兵,你们害死太傅,如今是又要对付萧家?可眼下朝廷内外受敌,已是千疮百孔,边境各部虎视眈眈,一个武将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霍显看着宣平侯,蓦地大笑起来,他道:“内外受敌,战自有别人去打,死也是别人去死,尤其是你们这种贞烈之士,必定死在我前头,我怕什么?对啊,我就是要对付萧家,下一个就是宣平侯府了,侯爷,你怕么?” 宣平侯这些年被气狠了,倒也不至于勃然大怒,却还是皱起眉头说:“你这逆子——” “嗤,谁是你儿子。”霍显风轻云淡地说:“兔死狗烹,我劝你,在萧家倒台之前赶紧把兵权上交了,收拾收拾离开京都,拿着祖宗留下的钱财安身立命,左右你那倒霉的小儿子也没法继承你的衣钵了,别到时候又死一个,连个传承香火的都没有。” “你——你这——” “逆子,听见了。” 霍显顺嘴接了他的话,在宣平侯快要被他气晕之前,蹬上马,长鞭一扬,没入雨幕。 姬玉落撑着伞从小巷出来,没有乘车,兀自往大街上走去。她垂头看着鞋面上沾染的尘泥,像是在走神,方才在楼盼春面前镇定自若,实则神思都被震出九霄云外了。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霍显与好人划上等号。 于姬玉落而言,好人这两个字太刺耳了,刺耳得甚至有些滑稽。 她曾在城门上见过许太傅的潦倒之境,许鹤自然算得上忠义清白之士,可她从不对这些人生出敬畏惋惜之情,她只觉得蠢,太蠢了。 这世道,做恶人才能活得更长久。 姬玉落漫无目的走着,直到雨渐渐大了,矮小的房屋逐渐高大起来,身边行走的路人也从钗荆裙布变成绫罗绸缎,她才发觉自己竟走到顺天府前衙来了,再往前就是皇宫了。 旁边是个茶馆,小二招呼着,姬玉落便收伞进去。 二楼有个露台,多是文人墨客在此赏雨作诗,姬玉落寻了个靠近栏杆的位置,上头有布棚遮雨,小二端了茶,说是今年最好的龙井。 她“嗯”了声,支颐望着远处朱红宫墙,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此时,邻座几人正在闲聊: “听说兴南王要打进京来了,说是朝廷无能,皇帝昏庸,他打着声讨帝王的名声,甚至有几个州府甘愿为他大开城门让路呢。” “可他说得也没错,我倒觉得真换个皇帝,说不准咱们还能过几日太平日子。” “那可未必,说是皇帝昏庸,可谁不知是那厂卫玩弄朝纲,祸国殃民!我看也不用那么麻烦,姓霍的死了不就天下太平了?” “宣平侯府也是上辈子造孽,霍世子为国捐躯,霍二却倒戈奸佞,认一个太监做义父,真是脸都不要了。” 倏地,一支木著斜飞过来,直插在桌板正中,带着凌厉之风,吓得那几人脸色一白,当即噤声,以为是遇到了北镇抚司的人,轰然而散,跑没影了。 露台安静下来。 姬玉落端着茶盏撑伞立在露台上,一下一下闲转着伞柄,将雨珠甩得乱飞,她瞧不远处两个孩童,一男一女,正蹲在屋檐下玩儿水,往对方脸上泼去,不由看入神。 霍显打马自西边过来,远远就瞧见茶馆露台上立着个人影,他勒住马,渐渐放慢速度。 马蹄踏出声响,姬玉落回过神,看向楼下那人,不由一怔,与他对视半响,姬玉落没来由地将手里的伞往前探了探,从这个角度看,似是能将他遮住。 倏地,她手一松,那伞在空中飘了一阵,落在霍显手上。 玄衣红伞,倒也好看。 姬玉落手肘撑在栏杆上,朝他道:“镇抚大人,喝茶么?” 她站在雨里,眼里含了点并不真心的笑,明明也没做什么,霍显却觉得那眼尾像是勾了几分情丝,顺着雨都淌进他手里了。
第69章 姬玉落身上淋湿了。 小二引她到单独的雅间,又备好干净的帨巾,姬玉落没在雨里呆太久,只有一搭没一搭擦着发尾,眼还往窗下瞟,这里看下去是条胡同,马儿就拴在草棚里,甩着头上的雨水。 不多会儿,马的主人就来了。 霍显解开斗篷,哗啦啦落了一地水,里面的衣裳还没完全湿透,他走过来时随意擦了两下。 姬玉落歪着头看他,回想好几次雨天他都是一身湿淋淋地出现,不由好奇问道:“你为什么总不打伞?” 霍显落座,伸手来拿她喝过的那杯茶,润了润嗓子才说:“自己打伞多没意思,美人赠伞才有滋味啊。” 他方才走来时瞥了眼姬玉落的鞋,鞋面沾了雨泥,那种泥这这一带是没有的,多在南边的胡同巷子里,那个地方,他只能想到楼盼春的院子。 楼盼春来了,是要带走姬玉落吧。 不得不说,他对这个小徒弟倒是真的上心,毕竟能不顾暴露的风险以旧物护她…… 霍显道:“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姬玉落多看了一眼被他拿在手里的茶,学他挑逗人的语气,说:“我?我来给你送伞啊,体贴么?” 霍显点头道:“体贴,没人比你体贴了,我都感动坏了。” 姬玉落勾着唇轻轻哼了声,她觉得霍显有时油嘴滑舌得根本不像假的,可他分明就是个柳下惠,亲到擦枪走火时都能勒令自己停下,想勾他都勾不住。 她抱臂轻轻往后靠:“感动别光用嘴说,我问你答,就算还了我这雨日送伞的恩情,好不好?” 霍显笑起来,“有的人真是冷心冷肺,一把伞就要从我这儿套消息了,说说吧,你又打什么坏主意?” 姬玉落掀了掀眼,道:“你上回说,你不愿离开京都,是舍不得京都的荣华富贵,你说比钱财更吸引人的是权力,而你身为北镇抚司的掌舵者,在宫外更是可以一手遮天,你真的是为了这些么?” 霍显唇角的弧度在这刹那间顿了一下,他拿起渐渐冷却的茶,喝了一口道:“怎么,这些还不够?” 姬玉落单手支颐,注视着他:“我就是很好奇,坐拥北镇抚司是个什么滋味,究竟有爽快?这辈子没机会当贪官了,霍大人与我说说?” 这大雨天的,她不会无缘无故冒雨前来,不知又得了哪一手消息,在这儿使着美人计套话,霍显生出了些防备的心思,与她周旋着,说:“北镇抚司……其实就是主办缉拿审问,京中泰半案子都在我们手里,锦衣卫么,办案不讲究证据,有罪与否全凭一纸画押,想要谁死就要水谁死,抄家时还可以顺带捞些油水;主子名义上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可实际上皇帝耳根子软,倒是听我的比较多,另一个则是东厂,但还好,赵庸是我义父,便是那些厂臣也得让着三分;还有……” 霍显语调缓慢,姬玉落听得入神,“想要谁死就要谁死,所以想要救谁,也可以瞒天过海救下,比如那早该魂归西天的许太傅?” 霍显的脸色已经渐渐变了,姬玉落对上他沉甸甸的目光,道:“既然做恶人这么有趣,为什么想要立宁王?或许我该问霍大人,当圣人是个什么滋味?” 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室内蓦然变得寂静空旷,雨声好似都有了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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