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日头渐渐西沉,天边开始透出一点淡灰色,以林十二为首的一批锦衣卫正聚在宴厅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等观礼。 林十二嘿嘿笑着:“我当初怎么说来着?头儿再是不近女色,坐怀不乱,也不可能对咱大周的第一美人无动于衷。这不,英雄难过美人关了吧?” “没错。要我说,咱当初那个赌,应该重新再算一次!” “算你大爷,头儿为何答应这桩婚事,还不是因为太后的懿旨?要不然,谁愿意放着正三品的指挥使不做,来这旮旯里成婚生子?” “我说你这张破嘴会不会使?搁人大喜的日子说这丧气话?” “我这不是替头儿不平嘛?要不是那又阴又毒的懿旨,头儿怎么可能答应娶虞氏为妻?反正我是不信!” “你不信拉倒。头儿什么样的脾气我清楚,若非自愿,天王老子也别想让他同意这桩婚事!” “嗯,我也觉着这事儿像是自愿的。”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嗑得瓜子壳儿满屋飞,林十二忽然灵机一动,道:“不如咱一会儿就问问头儿,看他是否自愿。若是,那就照旧是咱哥几个赢;若不是,你们这帮人可就要愿赌服输,奉上赌金了!” 对面有人“嘁”一声:“少来坑人。头儿今日是新郎官,能说新娘的不是?还是给你使眼色,说他是被绑架来的?” “啧,谁让你傻乎乎直接问了?”林十二撇眉,“换个问法不就成了?” 众人耸眉:“怎么换?” 林十二凑近众人低语片刻。 众人恍然大悟,眼里神色各异。 * 暮色渐深,大雪停后的海岛上一派岑寂,风吹过树林,枝叶上覆着的积雪簌簌而落,压着凌乱的脚步声。 一人身着紫衣,肩披狐裘从林外赶来,步伐匆忙又沉重,似藏着难以言尽的复杂情绪。 另一人跟在其后,漠然道:“我说你就是天生贱骨头,成心找虐是不是?” 前面那人恍如不闻,灌铅似的双脚机械地从雪地里拔起又落下。后面那人面沉如水,抿紧嘴唇不再言语。 便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夹杂着人们的欢呼,以及喜庆的唢呐。那人浑身一震,整个人僵在雪地里。 抬头一看,不足十丈远处,屹立着高大宏伟的门楼式府门,一条条红绸从门匾散开来,挂在覆着积雪的高墙上。 红绸,白雪。何等的相配,何等的扎眼。 那人眼睛一下被刺痛,良久后,悲声道:“我是贱骨头,那你又是什么?” 后面那人身体一僵,胸腔微微震动,发出一声悲凉的、自嘲的低笑。 风雪已停,可是脸颊突然生凉,辛蕊抬手一抹,发现竟是眼泪,仰起头来,努力平复。 天幕灰蒙蒙的,那刺耳的唢呐声像无形的利箭,一声声直遏霄汉,划开无数窟窿,以至漏下漆黑的光来。 辛蕊眼前一黑,伸手摸,却是一方熟悉的、柔软的锦帕。 “擦掉。”程义正的声音响在耳畔。 辛蕊吸吸鼻子,抓起锦帕擦了泪,想了想后,继续朝前走。 婚礼已开始,府门关着,辛蕊并无请柬,无法从正门进入,但这并不影响她势必要来观礼的决心。 绕过墙垣,辛蕊循着欢声走,很快抵达宴厅处的墙外,身形一纵,跃上外面一棵参天大树。 枝头积雪皑皑,掩盖着辛蕊的身形,她扒开一截树枝,正要往府内看,树干微微一震,又一人跃上来,矮身藏在叶丛后,靠在另一侧,面朝大海。 辛蕊看一眼程义正,欲言又止,转头看回墙内。 暮色低垂,粉妆玉砌的园里挂着更多、更刺眼的红绸,新人已走进宴厅,在司仪充满喜悦的声音里完成着接下来的仪式。 辛蕊看不见宴厅里的情形,只见黑夜像浸透宣纸的墨,一滴滴地往下落。槛窗里灯火煌煌,夜越黑,那灯火越明亮,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也越清晰。 “恭贺头儿今日新婚大喜,不知准备何时当爹,我们也好再来府上相聚呀!” “明年。” “头儿打算要几个孩子?” “她喜欢几个,便要几个。” “那……那嫂子喜欢几个?” “上次问,是两个。” “上次?是嫂子主动提的还是头儿问的?” “我问的。” “……” 起哄声此起彼伏,或有人大笑,或有人叹息,辛蕊木然地藏在树上,藏在雪茫茫的黑夜里,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清楚地听出来那人的声音是含着笑的。 每一个问题,都是笑着回答的。 原来,他是会笑的啊。 辛蕊也笑,笑容苦涩而讽刺。宴厅里的欢笑声不断,宾客问的问题越来越多,隐约还传来辛益的声音,似在问着什么“哄人”、什么“情话”、“软话”。 辛蕊终于再听不下去,“嗖”一声,身形消失在黑夜里。 * “看见没?头儿笑得眼睛都快没了,你何时见他这样过?” “哪有那么夸张?我看头儿就是心情不错而已,以往庆功时不也如此?” “我说你这眼睛到底还能不能使?” “去你大爷,说谁不长眼呢?” “……” 宴厅里一共摆了两大桌宴席,趁着齐岷在另一桌敬酒,林十二压低声音和同桌人议论,一副咬定齐岷就是自愿和虞欢成亲的口吻。 同桌有一半人当初是赌齐岷不会被虞欢美色所惑,据理力争,张峰正巧坐在这一桌,听得云里雾里。 “你们究竟在争些什么?” 林十二突然想起张峰先前是奉齐岷之命留在隶州保护虞欢的,福至心灵,道:“峰儿,你来给大伙说,头儿究竟待嫂子如何?” 众人齐刷刷看向张峰。 张峰已喝得微醺,闻言便笑:“这还用说?头儿待嫂子自然是呵护备至,疼爱非常。”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林十二大喜,“头儿就是心甘情愿,乐在其中。你们这帮人可要愿赌服输,休想再抵赖了!” “峰儿又不是头儿,凭什么他说是就说?” “就是!指不定你俩就是一伙的,搁这儿唱双簧呢!” 辛益今日是男傧相,这会儿正负责陪伴齐岷敬酒,及至这一桌,听见闹哄哄的争执声,不由道:“掰扯什么呢?这么热闹?” 辛益如今接替齐岷,成了这一帮人的顶头上司,按理来说,该是极有威严。可他平日里并非齐岷那样不苟言笑之人,今日又是给齐岷做男傧相,笑容满面,众人喝得尽兴,便没多少顾虑。 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借着酒劲,嘿笑道:“兄弟们在赌头儿是不是心甘情愿成亲呢!” 辛益一愣。 辛益既已过来了,齐岷自然也在,一身大红吉服站人群里,风仪秀整,英姿潇洒,叫人想忽视都难。 有人在那人肩旁上一拍,示意他噤声,那人偏不觉,酒气冲天地笑:“头儿,您大慈大悲,就给兄弟们一个准话。便是输,咱也得输个心服口服啊!” 席间微一沉默后,恢复热闹,有人起哄,有人讪笑,有人在打圆场。齐岷已敬酒喝了不少,灯火里,俊脸微红,然而眼底并无半点混沌,唇角微微勾着,仍是微笑。 “我看着像不情愿?” 众人一怔,有人叫道:“不像,不像!头儿一看便是春风得意,喜气洋洋!” “对对对,我认识头儿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头儿像今日这般高兴过!” “那还赌?”齐岷声音微低,似藏戏谑。 “我……我们不是赌头儿今日情不情愿,我们是赌头儿对嫂子是不是一见钟情!”又有一个借酒壮胆的嚷起来,旁人跟着附和,甚至隔壁桌里有押齐岷当初不会被虞欢蛊惑的,也举着酒杯凑过来。 辛益一下想起当初在燕王府后院里听见的那个赌约,心头发毛,拿不准齐岷是否会生气,呵斥道:“去去去,哪儿有你们这样的赌法?!” 众人要醉不醉,胆量正足,再者话赶话都说到这份上,哪里肯罢休?林十二躲在人群里,借势嚷道:“头儿,您就说说,您打第一眼看见嫂子的时候有没有动心便成了!” 初见虞欢的那一幕掠入脑海里,齐岷微微愰神。辛益没醉,认出这声音便是那始作俑者林十二,作势要去抓人。 齐岷抬手制止。 众人便知是要给答案了,顿时安静下来,目不转睛看着齐岷,俨然比那学堂里听先生讲学的童子更专心致志。 “没有。”齐岷开口。 众人瞠目,赌齐岷不会被虞欢诱惑的那一拨人便欲喝彩,忽又听得后一截话。 “——便不会有今日。” 席间一静,须臾后,以林十二为首的一拨人爆发欢声。没有动心,便不会有今日——那不就是齐岷在承认当初对虞欢乃是一见钟情? 林十二等人欣喜若狂,当下无所顾忌,开始嚷着要另一拨人给钱。 宴厅里哄声如雷,人头攒动。 齐岷手里拿着一盏酒,微微一笑,饮尽杯中酒后,朝辛益道:“差不多了。” “啊?”辛益懵懂。 齐岷在他肩膀一拍,望向厅外静谧的雪夜:“替我再陪一会儿。” 辛益反应过来时,宴厅里哪儿还有新郎官齐岷的影子? * 虞欢坐在婚床上,身上穿着的是那件大红纻丝麒麟通袖袍嫁衣,头上盖着用金线绣着“囍”字的红盖头,视线里是一片昏红的烛光。 洞房前,新郎官要在宴厅里应酬宾客,人多的话,估计子时都回不来。虞欢怎么说也是有经验的人,这次必然不会让自己吃亏,拜完堂后,便在婚房里偷偷用了糕点。如此,便是齐岷被那一拨锦衣卫缠在宴厅里,她也能等得住、挨得住。 正想着,却听得外间房门“咯吱”一响,候在外的春白、喜婆意外地喊“家主”。 虞欢心知是齐岷来了。 齐岷跟着喜婆进来,脚步声一如往常,不疾不徐,平缓稳健。 虞欢从昏红视野里瞥见他一截吉服衣袍、云头皂青舄,忍不住出声:“这么早?” 算算时辰,现在估计才亥时不到。 “早吗?”齐岷声音响在头顶,似醉非醉。 虞欢耳鬓莫名一热,不再吱声。 “春宵一刻值千金。新娘在这儿,新郎官怎么忍得住不赶早呀?”喜婆乃是虞欢特意派人从隶州城里请来的,吉利话信手拎来,“便该是赶早,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说着,便开始行撒帐礼。 虞欢握住齐岷送来的一截红绸,起身,复又同齐岷在撒满桂圆、荔枝、核桃、枣子、花生等果子的婚床上并肩坐下。接下来的仪式是食同牢、饮合卺,喜婆的祝词一句接着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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