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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灯的去处除长庆街外，还有西城的永乐街。 难道，虞欢人并不在长庆街，而是去了离家更远的永乐街？ 齐岷心念起伏，眉头忽然一皱。 自己也回到元兴三年元宵的事，虞欢并不知晓，难道为避开前世被万岁爷邂逅的命运，她今夜压根就没有出门？ 齐岷越想越感觉有这可能，便要先去虞府里探一探情况，掉头时，惊见前方人群里走来一行人。当首一位身着月白色云纹交领华袍，肩披狐裘，头束玉簪，生得浓眉深目，正是刚登基不久的万岁爷。 齐岷变色，闪身藏入一家卖面具的摊铺后，顺手从货架上拿来一张青灰面具戴在脸上。 “客官，十文钱！”摊贩因看齐岷动作迅速，堪比盗贼，急着报价。 齐岷往摊铺上扔去十文钱，转头再往大街上看，神色又一变。 人潮熙攘，交谈声、说笑声不绝于耳，越过攒动人头，一少女肩披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身着流彩暗花云锦齐胸襦裙，头梳元宝髻，斜插一支点翠嵌珍珠玲珑步摇，手提一盏荷花灯，笑盈盈地从长街那头走来。 月光倾洒，万盏花灯铺天盖地，那少女行走在人间灯火里，仿佛月宫仙子凌波入尘，妙目秋波流转，笑靥梨涡闪动，竟把满街灯火压得黯然无光。 齐岷一霎失神，半晌才想起来，这便是十五岁的虞欢。 不容细想，人潮一层层散开，虞欢朝着街尾走，离齐岷越来越近。齐岷心头怦然，垂在腿侧的双手不自觉收拢，便要上前，突然想起什么，掉头朝街尾看去。 一人正从街尾朝着街头的方向走，目光流连，走马观花，正是被一众便装侍从簇拥着的万岁爷。 齐岷一震，眼看人潮散开，虞欢、万岁爷二人便要撞上，登时头大如斗，挤入人群里。 虞欢正同春白说笑，面前突然闪来一抹黑影，不及细看，手腕被来人扣住，拽入街旁的一家摊铺后。 齐岷挡住后面的视线，把虞欢藏在自己怀里，低头道：“良辰美景，可否请姑娘放一回孔明灯？” 虞欢莫名其妙，皱眉道：“不可。” 齐岷道：“那便冒犯了。” 四周光影纷乱，齐岷说完这一句后，转头叮嘱春白跟上，接着拉起虞欢离开人潮。 长庆街西南方向便是穿城而过的灵河，齐岷熟悉小径，拉着虞欢穿街走巷，不消多时，便甩开了身后嘈杂的人声。 此处是一条陋巷的尽头，仅有月光照耀，墙角栽种着一棵有些年头的槐树，茂密的枝杪把月光割裂成一片片银鳞，散落在视野里。 虞欢体力不支，撑着膝盖喘气，手里的一盏荷花灯晃来晃去，看着颇有些狼狈。齐岷有点过意不去，往前走，虞欢看见地上影子的动向，被吓得一个激灵。 齐岷止住脚步，少顷道：“是我。” 虞欢眼神里仍然是藏不住的戒备、恼怒。 齐岷微哂，摘掉脸上的面具，半是严肃，半是调侃地道：“齐岷，字映浦，奉天府人士，今年十八。” 夜风拂动墙角的槐树，沙沙风声落满耳际，斑驳月光似春雨飘洒，浇在彼此心上。本该是极其唯美浪漫的一幕，齐岷却从虞欢的眼神里辨认出茫然和陌生。 齐岷心头一震，唤道：“欢欢？” 虞欢颦眉，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震惊。 齐岷亦难压错愕：“你……不认得我？” 虞欢不语。 齐岷心里翻江倒海，已然从虞欢的表情里明白一切——今日，应该只有他回来，那个和自己同衾共枕、恩爱不疑的虞欢并没有！ 齐岷五味杂陈，一时间难以厘清内心的情绪，他原本以来这次重回往日的人不止自己，还有虞欢，如此，二人便可相依相伴，或是想办法一块回去，或是干脆留在这里再续前缘。 可如今看来，被拽回元兴三年的仅仅是自己，十五岁的虞欢并不认得自己，二十五岁的虞欢仍留在那头，这该如何是好？ “为何不说话？”齐岷心乱如麻，皱眉道。 虞欢桃眸扑闪，仍然不肯吭声。 齐岷按着眉心，原地踱步，良久后，吁出一口郁气。 罢，既来则安，虞欢是他一生挚爱，既然有机会来看她一眼，那便要不负此行——那些囚笼一样的命运，由他来替她改。 齐岷展眼往巷口方向望，见春白还没跟来，便道：“是留在这儿等一等春白，还是同我先去放灯？” 虞欢看齐岷片刻，扭头。 “……”齐岷哑然，不是说十五岁的虞欢性情活泼，逢人便笑，怎么瞧着比后来更不好相处？ 齐岷斟酌稍许，拱手一礼：“久闻虞姑娘花容月貌，今日一见，果然胜似天仙。齐某少年心性，一时……难以自持，唐突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虞欢又眨了眨眼。 月光正巧朗照在她脸庞上，那双盛满银辉的桃眸亮莹莹的，像映着满月的湖，漾开一圈粼粼涟漪。齐岷抬头，正巧从那一圈涟漪里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狡黠的笑意。 齐岷心头一动。 虞欢眨完眼，又扭开头，脸色似很不屑。 齐岷眼观鼻，鼻观心，道：“姑娘不说话，齐某便当姑娘不生气了。” 虞欢低头，开始晃手里的荷花灯玩。 齐岷往巷外一望，灵河岸边有卖孔明灯的摊铺，月色里，已有三三俩俩的人聚在一起放灯，天幕流光点点。 齐岷看回虞欢，试探道：“良辰不容辜负，姑娘既不生气，便陪齐某去放一次灯吧。” 虞欢下颌微扬，朝河岸看一眼后，越过齐岷，朝前行去。 “……”齐岷转头，看着虞欢倨傲的背影，琢磨她刚才的那个眼神，唇角抽动。 河岸旁卖孔明灯的摊铺有两家，虞欢选了顾客最少的那家。摊主立刻来招呼，见齐岷过来，便想当然认定齐岷、虞欢乃是一对小情侣，笑呵呵道：“二位看看这一盏同心灯，有情人一起放，可以恩爱不疑，永结同心哦！” 齐岷看虞欢反应，虞欢脸色淡淡，看都不看那一盏，拿了摊铺上一盏最寻常的孔明灯。 小贩察言观色，向齐岷压低声：“闹别扭了？” 齐岷从怀里掏钱，淡声应：“嗯。” 虞欢横来一眼。 齐岷莫名很受用。 小贩收钱后，热心地拿起一支蘸墨的羊毫笔，对齐岷道：“一会儿在灯上给姑娘题些甜言蜜语，待灯飞上天，姑娘一瞧见，指不定就气消了。” 齐岷看向那笔，收下。 小贩好人做到底，又拿起一支笔给虞欢，嘿笑道：“姑娘要有什么想说的话，也可以题一题。” 虞欢不肯接，小贩正尴尬，齐岷接过来，再拿给虞欢。 虞欢伸手接住。 小贩：“……” 齐岷点燃烛灯，光焰燃烧，素白灯罩很快在夜色里焕发出暖黄的光晕。齐岷握着灯，看一眼对面垂眉不语的虞欢，道：“有什么想说的，便写吧。骂我也行。” 虞欢仍是一言不发，开始动笔。 齐岷见她愿意写，松一口气，低头看向面前的一面灯罩，也提笔落下。 不多时，二人写完心里所想。齐岷看出虞欢是真在写，并非作假，不由有些期待——十五岁的虞欢，突然被自己拽来河岸、狂言冒犯的虞欢，目前还并没有对自己动情的虞欢，究竟会在这个元宵夜里给自己写下怎样的话呢？ 齐岷心潮起伏，温声道：“放灯了。” 虞欢松开手。 齐岷跟着松手，一盏散着墨香的孔明灯从彼此手心里升起，似从咫尺间飞升的明月，一点点消失在彼此眸心里。 齐岷看着面前静似皎月、灿如春华的虞欢，再仰头，看向那盏飘飖而上的孔明灯。灯火烨烨，映着一行遒劲冷峻的大字——愿卿遇良人，一生无所恨。 那是齐岷写给十五岁的虞欢的祝福，也是写给二十五岁的虞欢的承诺。 夜风吹来，孔明灯微微晃动，齐岷看见了虞欢所写的那一面灯罩，那是一行还未脱稚气的簪花小楷，一笔一划，庄重又娇憨，赫然写着： ——哪儿来的痴汉？ “？？？” 齐岷眉头打结，转头看向虞欢，见少女手里提着一盏荷花灯，仰首展眉，目光凝在流光灿烂的夜空里，竟是笑靥如花。 漫天流光映在虞欢眼眸里，却不及这一笑璀璨、耀眼，齐岷愣神，收回目光后，尴尬道：“这么高兴？” 虞欢咯咯笑着，依旧不言。 齐岷也笑了，望着那一盏飞上天幕的、仅属于二人的灯火，噙笑道：“走吧，痴汉送你回家。” * 亥时，灯火阑珊，齐岷把虞欢送至长庆街西北方向的桐花巷。虞府就在巷外，高墙深院，广亮大门，垂带跺踏前耸立着两座威严的石狮。 齐岷不便再往前送，在巷口的树影里停下来。 虞欢跟着驻足，看一眼熟悉的家门后，回头看向夜色里的少年。 少年扎着高马尾，发带和衣袍一样，都是绣着忍冬纹的赭红色，此刻他人在暗处，看着便又像是神秘的玄色。 少年人很高，足超过她一头有余，轮廓分明，五官精致，眉目极俊美，尤其是左眼眼尾的那一点泪痣，攫着人的目光，让人不自觉陷入那双黢黑深邃、又亮如北辰的丹凤眼里。 齐岷见虞欢凝视自己，微微扬眉。 虞欢移开目光：“你认得我？” 说着，又开始晃手里的荷花灯玩，一副全不在意的神色。 齐岷见虞欢终于肯开口和自己搭话，唇角微动，“嗯”一声后，又道：“你是我的妻子。” “胡言乱语。”虞欢瞪来一眼。 “会是的。”齐岷眉眼舒展，示意虞府大门，“回吧，或许一觉醒来，你便知道我所言非假。” “疯子。” 虞欢语气难掩不屑，提着荷花灯走出小巷。 齐岷目送她娇小玲珑的背影，回味那一声“疯子”，扯唇哂笑。 夜风渐紧，吹乱视线，眼前似有什么拂过，脸颊随之一凉。 齐岷伸手一摸，竟是雪花。 仰头看时，漫天雪绒飘舞，似银河倾泻，一朵朵、一片片奔向天地，不消多时，抵达人间。 齐岷心神震动。 原来，这个元宵节是下雪的呀。 * 虞欢在元宵夜这天被陌生男人“掳”走一事，差点在虞家里掀起滔天巨浪。 虞欢人虽然没事，可是私自离家的秘密已然破败，外加疑似同外男不清不楚，被虞承罚在家里禁足三个月。 春白愧疚不已，在屋里哭道：“小姐，都是奴婢不好，要是奴婢不跑回府里叫人，坚持自己再找一找，小姐就不会被老爷罚了……” 虞欢倚坐在榻上翻看话本，散漫道：“等你自己找，那我还能有回家的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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