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大理寺密道地牢深处,尹崇月还在像带自己第三个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孩子一样,哄着姚思延。 他闹起来很是可怜,一会儿哭一会儿抖,尹崇月心中恻隐,想想不如给他找点事做,于是顺手拿起牢内的笔墨递给他,让他替自己抄写从卢霆陌手中抢下来的案卷。神奇的是,姚思延双手一碰到笔便忽然乖巧专注,一双眼睛只盯着纸和字,笔走如飞,一手好字看得尹崇月又叫绝又可惜。 她没太多时辰多思多想,自己也拿起笔,重新钻进牢房,一个字一个字抄录墙上那些话语。 上面的词句几乎每个都带“冤”含“怨”,成百上千条,抄写起来很是心惊。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废太子的后代,看落款,许多就是他的儿子女儿,有的则是较远一些的旁系姻亲。 “吾从未识得外公面,诞日其死多时,何辜?何罪?”…… “天杀暴帝,戮良无辜!”…… “罪父已然伏诛,覆巢之下虽无完卵,然寸草不生邪?”…… 大部分都是一句话一个字,由指甲刻出来一道很浅的白印,也有些锐物石子刻下的比较深,地上掀开乱草,还有一些以血写成,交待了被抓始末,只是留下的年月日让尹崇月额头直跳。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先帝所在时期的记录? 先帝继位后不断纠正光宗所犯的谬误,宽容为怀,先后缓释了许多有罪之人,并宽宥下大批废太子后裔,只是将他们维持庶民身份,送至较远的州郡,分予房产天地,给予优待。天下就此才略有缓和,更有不少人盛赞先帝之仁行。 但这里似乎在先帝在位后几年仍然处于使用状态,仍然有遗言留下…… 她略微细想就遍体生寒,心中苦涩道,若是萧恪知晓此事,不知心中会有多苦多悲。 不知是自己笔力快还是在这种不见天日地方时辰仿佛过得都比外面慢,还差最后地上的几条,她便都抄完了,然而这最后的几条里,着实有一条吓到了她。 “吾儿霆陌雪隐,若有生之年得见此言,切勿入朝为官,子孙亦勿出仕!千世万世吾家为盛名所累,罪在天与其侧不在吾等,今为父冤屈已难再纾,只为求全丈夫立身之忠义与以一死换天下安泰,如此双手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你二人互相扶持,若有难处,切勿去寻旧日友家相助,天地之间仅你二人彼此可知可信。吾年少为父,若有不当,吾儿莫怨,父生平仅为臣堪用,为子不孝,为夫不柔,为父不责,切勿效吾。”…… 这是卢雪隐的父亲留下的遗言。 尹崇月抄写之时右手颤抖不已,回过神时,纸上已多了几点氤氲。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再朝下看,又倒吸一口凉气! “恩师误我,我陷恩师,天地无德,人鬼同途!”…… 这十六个字是没有落款的,但是这个字迹,尹崇月刚在心里夸过十遍八遍…… 再去看姚思延,他仍乖巧听话的在完成尹崇月布置的“课业”,丝毫不知自己未疯之时曾用血写下的话此时已重现世间。 怪不得他知道这条密道。 尹崇月赶忙将这一条也抄录下来,额外画上一圈,再将所有抄录文稿一并贴身存好,再收拾起姚思延给自己抄得那份案宗以及原本,分开整理又塞回案囊,准备就绪,最后再去哄姚思延说道:“姚大哥,你知道怎么进来,但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吗?” 也不知当年徐荧真是不是这样叫他,只能硬着头皮扮演了。 或许是这假装的温言软语真的让姚思延以为眼前的女孩是徐荧真,他将手指竖直贴在尹崇月嘴上,惶惑的眼睛不断闪烁乱瞥,最后才低声说道:“妹妹小声点,你怎么也来这里啦……快跟在我身后,我带你出去……” 尹崇月便依照他的话,任由姚思延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小心翼翼朝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之前滚下来的台阶,尹崇月只能听见他口中喃喃自语些古怪字词,连成串却不是句子,待走到最上方无路可走的墙壁前,姚思延停下了。 这墙很厚,听不见外面是否有声音,姚思延跪在地上摸索,竟然在台阶下按下机关,门应声而开。 许久未见光的尹崇月猝不及防被面前灯盏照得两眼昏花。 竟然到了晚上,她浑然不觉。 而再睁开眼时,光线渐弱,有一个身影挡在了她和灯烛之间。 这次尹崇月不会看错了,即使再多的光和暗她都不会看错,卢雪隐正站在她面前。 屋里除了目瞪口呆的裴雁棠和鼓掌笑跳的姚思延再没别人,劫后余生,尹崇月便也不顾什么后妃之德,眼眶红热着,伸手抱住卢雪隐宽阔的肩膀,落下泪来。
第40章 ◎偷【】情的时候有人加油助威,场面何其诡异。◎ 一个职业司法官员的素养告诉裴雁棠, 此时他最需要做的不是棒打鸳鸯,而是警觉地出门盯梢,不让任何人成为尹贵妃和自己卢贤弟“通【】奸”的人证, 既然知情不报,那便只能包庇到底。 《刑律》有云, 从犯无论轻重, 一律同罪论处。 裴雁棠站在门外做了给这惊世奸【】情放风的从犯, 他才知道为什么好多案子里明明可以独善其身的人却非要蹚浑水把自己蹚没了。 要是有朝一日他能议法大权在握, 必定要改此法条! 立誓不改此志! 屋内,尹崇月和卢雪隐当然不知道门外裴雁棠悲壮惨烈的心志,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就算此时此刻萧恪闯进来俩人都不会撒手。 抚摸着尹崇月柔软细腻的鬓发,回想刚才机关洞开二人相望, 卢雪隐最先看到的是尹崇月雪白额头上的血迹。 堕落就堕落吧, 死就死吧。 卢雪隐想。 尹崇月也不清楚此时自己牢牢抱住的人究竟下了怎样很绝的决心, 她只是单纯庆幸这次重逢,以及还好没死掉, 活着真好。 姚思延在一旁给他俩鼓掌。 偷【】情的时候有人加油助威, 场面何其诡异。 他们之间好像总是缺乏沟通的机会, 此时正要开口, 却听见门外裴雁棠很大的声音说话, 两人立即分开各退一步站好, 只有姚思延还在开心噼里啪啦将掌心往一处拍。 “陈指挥使, 我与卢枢密寻到了贵妃娘娘, 正要去报。” “让开。” 陈麓听完裴雁棠的话却只有这两个字。 然后门被打开, 几十名戴甲禁军鱼贯而入, 陈麓挎刀斜压, 见到尹崇月无恙,似乎是略有松弛,但旋即紧绷住表情,冷声道:“圣上旨意,卢雪隐涉罪逆案,扣押待审,暂搁专职。” 尹崇月有那么一瞬间,想拉住卢雪隐钻回密道,带他逃跑,但转念立刻清醒,为什么萧恪要抓卢雪隐?这其中必然有误会!她得马上回宫。 陈麓是殿前司禁军,所传必然是圣谕,他本领了搜寻贵妃的差事,想必是一半又被皇上叫会宫中宣旨授意,为何皇上如此急切要捉卢雪隐?还是这样的大罪?裴雁棠虽然焦急,但到底在朝中见多要事诸般,并未慌乱。 最冷静的则是卢雪隐自己,他领旨后也并无反抗的意思,甚至还朝陈麓略微颔首,说了句辛苦,又缓缓道:“贵妃才出险境,应速速带她回宫医治伤情。”说到此处一顿,似有不甘,但仍补充一句,“未免陛下担忧。” 尹崇月心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我!她心中急切,但口中对陈麓所说话时的处变不惊仍是冷静非常:“陈指挥使,卢大人救护有功,本宫自会在圣上面前陈言,若有能照顾一二之处,水落石出之前,还望大人对本宫的救命恩人多有加护。” 裴雁棠很想叹气,觉得这两个人着实不易,关怀彼此都得绕十八个弯说话,为何二人聪慧至此,却又做尽傻事? 他很想感慨,也知此时非彼时,俨然一个冷面无情的大理寺司法要职人员,只板着脸,让开陈麓与卢雪隐要出的门,眼见贤弟被加钥领走。 尹崇月又让陈麓将姚思延也先带回典狱收押,又说了禁军当中或有逆贼之事,让他小心安排守卫。 陈麓答应后低声对她说道:“末将没有顾及娘娘安危,罪不足惜,还望恕罪。”他说得极为诚恳和歉疚,尹崇月亦知当时情况紧急,又有姚思延这个不安定要素,怎能顾全?于是强自压下对卢雪隐的担忧,轻声道:“连累大人是我的无能,大人勿要烦忧,为圣上办事要紧。” 待陈麓押走卢雪隐带走姚思延,裴雁棠仍似一尊石像般站在屋门,满面担忧,他也不知是是怨还是悲,看了眼屋内同样低着头沉默的尹崇月,想领她出去安排人送其回宫,却被尹崇月猛地捉住衣袖。 “裴大人,我知道你因为雪隐的事对我有很大歧见。”尹崇月语速很快,语气却低,面容冷肃得与平常总是柔和可人的模样判若两人,“此事干系甚重,即便大人疑我人品行径,我也不得不嘱托大人。” 她这样的神情,裴雁棠也知是要事,于是点了点头。 “我与姚思延出来的密道,切勿让任何其他一人知晓,对外且宣称我躲在屋内柜中逃过一劫。”尹崇月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又沉了沉,“至于这个密道,裴大人记住,万不能自己去看!大人不可以不信我,珠娘与我有过命交情,我又与大人曾共患难,若你二人出事,我断不能见!这件事十分要紧,绝非危言耸听,我回宫后定会救雪隐之危,大人也要保重。” 裴雁棠有些愕然,他没想到尹崇月会这样与他讲出肺腑之言和郑重之托,如今形势混乱卢雪隐又陷入危局,她不但没有慌乱,反而心中自有定数。 自己贤弟的心之所向,果然不凡。 “娘娘放心,臣……是知晓娘娘品性的,虽说之前因为贤弟之事略有怨怼,但臣也明白事有轻重缓急,娘娘自有心胸本领,臣听之任之。” 裴雁棠的郑重承诺让尹崇月放下心来,这时浑身上下的伤终于齐齐哀嚎,她疼痛之间几乎扶墙才能站立,于是裴雁棠不敢耽搁,先派人入宫禀告尹贵妃平安,又安排大理寺监守与剩余禁军一道,护送她回宫。 尹崇月在车上浑浑噩噩,不知是睡是晕,等她回过神来时,睁开眼只见熟悉的床帏和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萧恪是真的着急了,他在床边守了好久,尹崇月就是不醒,他原本想怒斥尹崇月看你挑男人的眼光,但最后千言万语的盛怒之威都化作又急又气的含怨带嗔。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尹崇月努力想笑,却发现这时候以她的心情想笑出来太难。 密室的事要不要告诉萧恪? 还有密室内她抄录的那些词句要不要给他看看? 卢雪隐的事要怎么开口去说去问? 自己与姚思延遇险的始末到底怎么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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