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明鉴。臣妾自幼入山求学,老师为谋亦为医。草药之类瓶瓶罐罐,跟书册典籍一样,对臣妾来说,不过日常相伴之物。臣妾下山入宫,自要带上一应行头,折雪殿内架上那些书册,君上都是看过的,也为臣妾随身行装。” 合殿静默。 “诸卿以为如何。”他凝着面色,举眸望满朝乌纱。 无人应。杜晟半晌开口: “启禀君上,满箱药瓶,无论夫人有否使用,自己用,又或,”他难得不连贯,“又或给他人用,按大祁律例、后庭法度,都当问罪。” 朝臣疑忌的珮夫人,常伴君侧的珮夫人,身负秘术惑君上、奇药避孕喜谣言的珮夫人,此时不负众望与一整箱药毒同时出现在鸣銮殿上。 私藏药毒,罪不至死,但关联一个多月来所有传闻说法,那些瓶中物尚未经查证,所谓谣言却已经被眼前场面坐实了大半。 “无论诸位大人怀疑什么,”阮雪音淡声,叩拜,“雪音心中无愧,经得起查。” 顾星朗坐得高,坐得远,看着她跪伏在冰凉地面,裙纱如湖水。 “肖子怀。” “臣在。” “你没话么。” “回君上,满箱瓶瓶罐罐,自然要一一盘查。目前看来,只是藏药,有没有私用,有待证实。在那之前,臣不敢妄议论罪。” “郭培。” “回君上,臣与肖大人所想一致。” 顾星朗点头,“今日不退朝,要殿上等说法的是你们。此刻人在,人证在,物证也有,要继续么?” 言下意,所谓一一盘查,是否要殿上进行。 “臣不敢。”满殿起声势。 郭培再道:“一切凭君上做主。” “那就殿上查。”顾星朗冷声,语意忽戾,“今日兴师动众,后庭登朝堂,鸣銮殿上行审讯,一群七尺男儿举国之智声伐一位后宫夫人。”他嘴角微挑, “大祁的颜面,此刻怕是已经丢到了全青川。你们没所谓,朕又有什么所谓。” “君上息怒。” 东西两列,满地乌纱跪伏,都不及她裙纱散落如湖水冰凉。 “涤砚。” “微臣在。” “将太医局的人再全部传上殿。” “是。” “张玄几。” “臣在。” “你先开始。箱子里的东西,一一盘查。” “是。” “肖子怀郭培。” “臣在。” “各传你们的人一名上殿,协助查证,该为每个药瓶标记,该留证以防过了此刻再生变数,公事公办,让所有人看着。” “是。” 一时殿中喧嚣,人来人往,张玄几至沉香木箱前俯身,开始一瓶瓶启塞,倒出内里药丸或粉末于掌心锦帕上分辨。 “有那么几瓶粉末或膏体,肌肤接触恐生不妥。”阮雪音听得身后瓷瓶起落敲击朽木,缓声道: “请君上允臣妾从旁提醒,以免误伤。还有一些为本门绝学,张大人不一定识得,臣妾愿稍作说明。虚实真伪,各局各司都可留样作二次查证。” 她抬头,静望顾星朗, “因着师承渊源,某些御医们可能不认识的药,瑾夫人恐怕都认识。由瑾夫人与我一同协助排查,想来最显公允。还请君上恩准。” 字字在理,句句到点。自然准了。 一时间太医局众医至,御史司审刑院的人手至,阮雪音和上官妧一东一西开口,或解说,或答疑,或讨论,场面热闹,更多是诡异—— 一场以断案为由头的,后宫夫人与皇室医者的杏林论会。 顾星朗微眯眼看着此间盛景,忽然完全相信了二十一年前东宫药园留下的破镜碎片。 几乎下意识,他扬起余光去看纪桓的脸。 对方依旧掷视线于地面,连站立姿态都未曾变。 晚苓的站姿也没变。 更远处,纪平亦然。 所谓家风传世。百年,足以传世。 午时已过,满殿臣工久站而饥肠辘辘。然君上不言饿不用膳,无人敢露难色。终于,张玄几自人群中迈步而出, “启禀君上,箱内一应药丸粉末膏体,臣等皆已探查过,无法当场确认、只能凭两位夫人口述解释的,总共六样。” “说结果。” “是。据目前所知,无有,”他忽咳,“无有与邀宠之术相关的证物。” 邀宠之术。媚惑君上的秘术。 六月骄阳还洒在殿门前空地上。 殿中却显得阴鸷。 “避喜之说呢?” “回君上,”张玄几语声更沉,“有。”
第406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 那两个瓷瓶再普通不过。 半截细长颈,青灰色,三节凸出纹理该是装饰,有些像发了旧蒙了尘的翠竹。 张玄几从崔医女手中接过来托盘,一对瓷瓶就置放其间。 顾星朗凝眸更甚,缓声问: “就是它们?” “回君上,是。” “是无法确认的那六样之一,”他越问越慢,那慢势其实不易察觉,盖因他很会掩饰,但阮雪音听出来了, “还是直接可以确定的。” “回君上,”张玄几答得也慢,语气叵测,“直接可以确定。” 顾星朗略理解此言, “是常见药物,用于避喜?” “回君上,说常见也不常见,但老臣认识,崔医女也认识。” 问一句答一句。顾星朗蹙眉。 “君上,”崔医女忽迈步而出,“此药是太医局的,乃臣亲手所制。这世间若无第二名医者与臣妾所拟配方一模一样,以至于从用材到用量皆分毫不差,那么此药,只太医局有。” 自然很难巧合到分毫不差。 “太医局的药,怎会出现在珮夫人的药箱里?”他忽觉得饿。问话亦快起来。 没人能答。显然不是太医局给的。 “珮夫人,”他转视线向阮雪音,“你怎么说。” “回君上,臣妾不知。这两个瓷瓶确为臣妾所有,但里面的丸药,臣妾不识。方才与众位御医、瑾夫人一同检视时,已经说过了。” “有人自报家门么?” 这话问得有趣,似乎与当前状况全不相干,但该听懂的人都听懂了。 “臣不敢。”陆陆续续,此起彼伏,八九名御医接连跪拜,声言绝不曾将此药私下外传。 “同僚之中,鲜少人知晓臣制了此药。”崔医女沉声,“臣亦敢拿人头保证,制成之后,至今未使用过,更不曾外传。” “君上,”张玄几开口,“自来医者,皆热衷试炼钻营。对新知、新理、新药之渴求,从已经泯灭的崟国东宫药园可见一斑。崔医女研制此药逾两年,臣一直知道,是去秋才拿出了方子,有了结果。” “没人往外送,”顾星朗并不应制药之题,继续道: “那就是有人进去拿了?” 他再次看向阮雪音。 “君上明鉴。”阮雪音跪,朗声,“臣妾药理功夫如何,太医局各位大人想来已有判断,若臣妾真有避喜之心,大可自谋办法,总归避喜这种事,古已有之,根本不难。” 她转而去瞧上官妧, “单瑾夫人和臣妾都知道的厉害法子,就不止一种,臣妾何必问太医局求药,留下把柄。” 上官妧不接话。 “这木箱乃珮夫人私物。”却另闻一道音色起,“若非今日这般突然搜查,被人发现个中玄机的可能性极小。” 此两句起于大殿东侧最近玉阶处。 纪晚苓。 终于还是要开口。终于还是要在最难的一道关卡前开口。 正面交锋么?阮雪音心绪起伏。不知对方打算出手到怎样程度。她不怕收不住纪晚苓的场。她怕顾星朗收不住她们俩的场。 “所以瑜夫人倾向于认为,”却是不得不回,更不能不辩,“此药是我想了法子从太医局那里觅得,用以避喜。” “我什么也不认为。只是客观一论。珮夫人自己的箱子,还是从蓬溪山带来的箱子,里面有什么,想来连云玺姑娘都不清楚,更不敢擅动。珮夫人自言对此两瓶丸药全不知情,实难叫人信服。” “瑜夫人可是忘了,今早我又晕倒过。没有珍夫人,没有瑾夫人,也没有那瓶香露。”阮雪音静声, “何故呢。” 早先同上官妧争辩时她问过对方,是否在折雪殿安插了内应。 “珮夫人是想说,此为诬陷。是你殿里的人偷偷将这药换入了你的瓶中。” “不是没可能。” 纪晚苓神情变得耐人寻味, “珮夫人好强的应对。这番排布这套说辞,怕是今日上殿前就备好了?所以无惧殿审,无惧搜查。” 她稍顿,然后一字一顿, “疑罪从无。” 步步紧逼,实在忍无可忍。阮雪音启口,亦是字字分明: “事发突然,早朝至此刻,也才不到三个时辰。莫说前朝情形如何,雪音身在后庭,一无所知;从晕倒到君上至折雪殿,期间朝臣们在鸣銮殿上等说法,瑜夫人提议搜宫,凡此种种,雪音都是被动接收,何来提前做准备的时间和机会。” 她看着纪晚苓,看着她翠纱照影端秀无双, “倒是瑜夫人,张口便能指称雪音此时所言皆为应对,想来为今日局面也颇下了一番功夫。” “珮姐姐为求自保,未免欺人太甚。”上官妧忽开口, “姐姐冤枉妧儿制香露、养内应居心叵测,也便罢了,总归误会一场。瑜姐姐乃当朝相国之女,与君上自幼相伴,品行懿德更在我等之上,岂会随意污蔑姐姐?又下的什么功夫?” “香露、密报、箱中药,以前后因果、行事逻辑论,瑾夫人与此三样皆脱不了干系。自身嫌疑未解,倒还有心力为瑜夫人帮腔,意图挑唆。”阮雪音移目光向上官妧, “此事原本同披霜殿无关。瑾夫人如今这般声援,是要将瑜夫人也拉下水么?” “后庭之争,历来为君上家事。”只闻一声苍劲起于殿东, “今日群臣执拗,只因各种流言疑云密布皇城近两个月,桩桩关涉内政外交。但殿上审讯查证,的确有失体统,更损皇家颜面。此刻问询、搜查皆告一段落,君上,” 纪桓长揖, “臣以为,到此为止,早朝可散,无谓再作口舌之争。后续事宜,无论进一步查实还是论过定罪,都等各局各司按章程办。”他稍顿,似踟蹰,终再道: “后庭夫人们行事,本不容朝臣置喙。但瑜夫人今日言出有失,臣作为父亲,深感惭愧,亦觉不安,”言及此,他一掀官袍下摆缓跪, “还请君上秉公论罚。” 半刻深静。 “臣妾方才言行失当,”纪晚苓忽开口,也跪,“甘愿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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