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在骨髓。厉害时卧床不起,须用药力极强的止痛方子并银针镇压。” 药力极强的止痛方子。阮雪音眉心一跳,再观对方面色,发黑发沉,远逾实际年岁的苍老。 “陛下竟受此病催磨经年。惜润知道么?” “除了皇后、御医和却非殿的宫人,今日又多了珮夫人你。” “雪音还在蓬溪山时,曾听过一个传言。说却非殿的宫人,每一季换一批,一年要更换四回。” “便是此故。”老者点头,“被换掉那些人,都没活过换岗当夜。” 阮雪音心下再跳,面上仍静,“陛下之慈眉善目,叫人心惊。” “秘密嘛。除了死人,没人守得住。” “所以陛下此刻不吝让我知道。因为我也走不出却非殿。” “原本是。”老者下颌微白短须牵动,笑意再起,“但方才与珮夫人一席谈,朕此刻有些改了主意。” 阮雪音盯着幽暗正殿中同样莹黑的地面半晌。 “就目前能想到的,陛下至少有两件事愿意,或者想要借雪音之力去办。” 老者伸出有些枯槁的手指轻敲两下桌角,“说说。” 阮雪音又盯着对方敲桌的手指看一瞬,心道为君者谈话时倒都爱动手指,顾星朗喜欢转杯子,没杯子就划圈。 这位老人家是敲桌。又或是什么暗号? 最坏不过一死。她提醒自己不必费神,敛声道: “第一,送上门来的谋士,雪音若真有法子解白国今日困局,陛下无谓拒绝。毕竟国本重于一切。 第二,听陛下方才意思,对当年怪病所致今日困局耿耿于怀,应该很想查出祸因。那么雪音精医理、又姓阮,对陛下来说是线索也是帮手。” 老者点头,“你可愿相帮?” “雪音此来,正为相帮。” “两件都帮?” “两件都帮。不瞒陛下,雪音也一直在追东宫药园案。” 老者眸光再动,“珮夫人认为朕的病也与东宫药园有关?” 时间对不上。白君比崟君阮佋长三岁,而阮佋十九岁才入主东宫,才设东宫药园。 也就是说,白君十几岁染病时,这世上根本还没有东宫药园。 “谁知道呢?据说的时间最会骗人。真实发生的时间才知道一切。”阮雪音微出神。 “条件呢?”老者淡问,“你并非白国谋士,也非朕的幕僚,千里来韵水出这么大的力,想换什么?” “方才已经说过了。想换陛下在此朝终局来临前,永不对霁都。至少在锁宁城乱起时,不行合纵之策。” 老者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锁宁城的事,与祁国何干?夫人又为何担心,朕会行合纵之策?” 阮雪音抬眼直视对方半晌。读不出虚实。 “若无此可能,是雪音多虑。然世事难有定,陛下既知锁宁城之伏,又在早先祁臣伐专宠时有意无意推波助澜了一把。雪音唐突,实在忍不住作此猜测。” 殿外无风,巨大古树如蛛网般裹住了鲜花之国绚烂得不似人间的皇宫。 满殿浓红艳紫的帷幔并瑰丽不可方物的幽兰。阮雪音突然想。原来是为这漫长岁月精心布置的救赎。 “朕答应你。”再刻深寂,老者开口,“倘珮夫人能解白国之困和朕多年之疑,锁宁城局,段氏绝不出一字一句一兵一卒。无论祁国是否下场。” “还要在此朝终局来临前,永不对霁都。”阮雪音补充。 “此朝。”老者重复,眼睛眯成缝,“谁的此朝。” “景弘一朝。” 老者忽朗声笑起来。 苍劲沉郁,以至于肆意,在偌大正殿并满室幽兰香里往复回响。 “何为千秋一君,祁太祖好谋算啊。一局夜宿挽澜殿,余波百年不止,顾家到了第四世,还在受此庇佑。” 阮雪音怔了片刻。 方反应眼前老者姓段,那桩发生于近百年前的传奇情史,其主人公也姓段。 而去岁十二月初三之后,这大陆上所有人都将她视为了她的承袭者。 历史重演,人间百年。 他刚说,一局。
第412章 此去尽余生 阮雪音踏出却非殿正殿门槛,前庭景象已与进来时大不同。 往来有宫人,安静而有条。 一季换一批。 如今是六月下。又该换了。 她没去看他们的脸。 出大门,御花园幽暗只比却非殿内好些。阮雪音抬眼望参天古树缝隙间极难得透落的日光,漫步其间,如坠深林,人也有些恍惚。 “可算出来了。” 归韵水,不着祁宫里那些夫人位上该着的宫裙,段惜润又似重回了少女岁月。该是她未出嫁时的衣裙,轻薄飘逸,展在高树花朵间如将舞的蝶。 但她没敢大声说这句,更不敢唤姐姐,只过来并行,边走边继续低问: “谈得如何,都妥当了?” “嗯。回去同你说。”须尽快出宫行事。 却没能就此回去。一名颇年长宫婢出现在不远处古树藤蔓之下,看神情,应该资历老身份重。 “之筠姑姑。”段惜润上前,“怎么在这里站着,可是母后有吩咐?” 那唤作之筠的宫婢一行礼,又颔首向阮雪音,“皇后有请姑娘。” 段惜润的母亲恐怕是青川迄今三百年七国史上,受册封最晚的皇后。 去夏在祁宫散步聊及,彼时段惜润都还称的母妃。 是在今年元月,常伴当今白君三十余载的庄夫人正位中宫。 竟是这般有锋芒的长相。入殿拜见之前,阮雪音细回忆了当初鸢萝花小径上段惜润关于其母妃的表述,关于不争不抢、安宁度日的嫔御之道。 秋波眉,丹凤眼,年轻时该是小尖下巴,如今年岁渐长两颊微垂,便显得下颌略宽,整个脸变得有些方。 依然有锋芒。她忽想到竞庭歌四十以后或也是类似面貌。 对方亦凝眸在看她。 “珮夫人这颗痣,”高座上华服妇人微笑开口,“点得倒讲究,再大些似媒婆,再小些又难贬容貌。果如润儿所言,是个冰雪之人。” 她说话倒似惜润口中的温厚端恭,声音柔软好听,还有些岁月磨砺之沉实。 “皇后一眼瞧出来雪音小心思,才是真正明慧。”阮雪音立在殿中央回话,对方没赐座。 “珮夫人能在青川当世几位最著名美人中脱颖而出,成为祁君陛下独一无二爱宠之人,除却智识才学,模样必也是不输的。这世间道理其实一向如此,凭他过程几多波折,到最后,还是要讲实力。” 阮雪音反应半刻此话,忽想顽皮一回,“皇后亦然。”她说。 年过四旬甚近五旬而封后,也是坚持到了最后的实力。是玩笑也是实言。 妇人不以为忤,“本宫凭的是运气。”她依旧笑,“陛下无子,几位公主中最疼润儿。润儿远嫁祁国,乃社稷之功;加之本宫在皇室虚担待了这么些年,陛下感念我母女一点薄德,临了,给一个嘉许罢了。” 她笑意变淡,似乎喟叹, “但本宫这个位子,眼下是尚未坐热,已有些坐不住了。” 因为段惜润祁宫失君宠,所谓社稷之功,此功未竞? 阮雪音没接话。便听对方继续道: “珮夫人,本宫只是深宫里一名寻常妇人,一位妻子,一个母亲,不比你们,深谋远虑家国天下。你说本宫短浅也好,但润儿如今在祁宫受委屈,本宫只能怪你。” 除开相貌,举止言谈皆温柔,连这么一番话也说得平实而委屈。 但阮雪音感受到了那种杀意。 来自女子独有的杀意。 怨气。 “皇后也想杀我。” 妇人呆了呆,“还有谁?” “陛下。方才在却非殿,雪音也是生死一线。” 但她活着出来了。 说明白君留了她的命。 君上留命,皇后自不敢窃。 妇人面色忽利而骤黯。无奈,不甘,束手就擒。 “你是凭着一身本事,既得郎君,也得顺遂。”她半晌再开口,“我的润儿一世,却要这般苦下去了。她今年,才二十岁。” “人这一世,苦还是甜,总有选择。皇后走过的路经过的时间比雪音要长得多,想必比雪音更明此理。” 妇人不言,面上起哀愁,再半晌方徐徐道: “但人有局限。能作的选择也便有限。你们都入了祁宫为夫人,这道命途便已定下,人在后庭不得圣恩,身为女子不得郎君顾,本宫想不出,还有什么选择能改苦为甜。” 阮雪音默了默。“此世此代,规则之内,对一些人来说,可能确为死局。但惜润不是。我总觉得,她还有别的路可走。” “珮夫人真是心比天高。”妇人沉声,也叹息也嘲讽,“不仅自己要独占君恩,还想改写旁人命途。” “不敢。不过顺势而为,看看每个人能在既定命途上走多远。” 妇人静看她半刻,“珮夫人今番悄入韵水是为何故,本宫不能问,也管不了。但你们要行事,要落子走局,不要拉我女儿。” 有些硬,比她此前任何一句话都显强硬。阮雪音甚至觉得这句“你们”里也包括了白君。 “惜润从来就在局中。我们这群人自四面八方往霁都去那刻起,青川此朝就已经开局了。” 这中宫正殿也暗,只比却非殿略好些,想来同样是为白君隐疾。 “女子于立世,何其哀。”妇人闭眼一瞬,“一生难见大山大川,不过困在高墙之内求安稳。是非成败、名利功勋都是男人的,偏又有那么多女子,囿于出身和所谓责任,站在看不见的阴影里为这些功勋冲锋陷阵。到头来,无一善终。” 女子立于世。老师的训诫也以此句始,其后内容却截然不同。 而那最后两句,叫她忽想起阿姌来。 对方当然不是在说阿姌。 又想起来早先白君说,一局。 是在说她么?听雪灯亮之后,阮雪音很少想到段明澄三个字,不说出口,也不在心里念,仿佛刻意回避这种荒唐又隐秘的关联。 她偶尔想起这个人,只会用,她。 “惜润对我说,”她下意识开口,极少有地,没想清楚便开口,“从小到大很少听人说起明夫人的事。整个白国宫廷,也都不太谈论。” 与青川大陆上绵延传颂之气象正相反。 座上华服妇人的面色变了变。极快,旋即平复。 “听润儿说,珮夫人在祁宫所居殿宇,正是明夫人旧居。这些个往事,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她虽是段氏的女儿,毕竟外嫁了,再没有回来过。” 再没有回来过。此去尽余生。阮雪音默默想。尽在折雪殿么? “本宫倒忘了。”却听妇人长声,似乎才反应,“珮夫人与三公主渊源之深,隔着百年,无妨神交。”她点头,缓缓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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