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一个太大胆的假设。
第一百零七章 一物降一物(三) “假定是阮墨兮,有两个问题。第一,阮仲要娶她,必须昭告天下自己不是阮佋亲子,甚至不是阮氏子孙,那么他要面对的,便不只是逼宫弑父的质疑,还有整个阮氏的反击。当然,他很可能会先骗取阮家人的支持,登临大宝之后,再宣告自己不姓阮,反手一击,杀了违逆者。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 她看着他:“他不一定会杀阮佋,但终究害了对方。阮墨兮怎会嫁给仇人?这不就是改天换日的新君要迎娶亡国公主的故事?你确定,一个人会为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选择一条如此悲烈的路径?” “我不确定。这要看阮仲的性格,阮墨兮的性格,以及他对她性格的了解程度。这些我都不了解,尚无发言权。但你不能否认,如果他们刚好都是这个假设里所需要的性格为人,这种可能就成立。尽管概率极小。” “我认为,还是等事实依据更多些再判断。我们现在走得太远了。” 顾星朗认同。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若果真如此,阮仲所求祁国在舆论上的帮助,便不止于逼阮佋退位的正义性,还有,改国姓的正义性。 所以他舍得拿崟东五城来换。 而阮雪音在想,四岁,能说出什么来呢?阮墨兮虽不至于愚笨,毕竟自幼受父母娇宠,不是早熟之人。这些年她回崟宫,也没觉得阮仲和她有什么交集啊。或许是,她每次回去都浑身不自在,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 暮色加深,涤砚出现在门外暖橘色的光线里。 “君上,时候到了,是否传膳?” 顾星朗看她一眼,她没有接,心里默念别传,便听顾星朗答: “再等会儿。” 涤砚应声,正要退下,突然想起一事:“君上,淳风殿下还在门口,要请她去正殿略坐,一同用晚膳吗?” 顾星朗挑眉,阮雪音也颇意外,心想这姑娘真是一根筋,让她回去等消息,竟真在这儿候着不走了。 “她在外面多久了?可是之前来了就一直没走?” “回君上,是。自珮夫人进来到这会儿,快一个时辰了。” 这句话是客观表述,不知为什么御书房内两人都觉得他意有所指: 这么久还没说完,两位还是一如既往,见面就停不下来。 不是错觉。因为涤砚确实加重了“一个时辰”四字的语气。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他与那日折雪殿内的云玺也没什么分别,都胆大包天,敢在君上面前阴阳怪气。且他这个更严重—— 双关。 “殿下应该是在等我。请大人稍后,我与君上还有几句话,说完便完。” 顾星朗面色微沉: “既然她是等珮夫人,便不用进来了。等着吧。” 话已至此,涤砚也不好说什么,思忖顾星朗或者还在生淳风的气,又反应过来自己适才失言,赶紧灰溜溜退了。 “今日过来本是为淳风殿下说情,扯远了。”她站起身,看着他认真道: “事理虽都在君上这边,但君上细想想,臣妾适才说的是否也有几分道理?事是国事,人却是家人,青川传统,对家人向来是情在先、理在后,尤其此事并没有扩散至后宫朝堂。无外人知晓,君上对家人徇一回私,不至于就坏了规矩。关于阿姌,该罚还是要罚,只是不逐出宫而已;至于淳风殿下,来的路上她对我说,君上要罚她禁足、挨板子甚至别的什么,她都领受,只要能留着阿姌。如此情谊,君上真能视而无睹吗?” 顾星朗静静听着,待她吐落最后一个字,缓缓开口:“说完了?” 阮雪音见他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有些郁闷,又不确定他到底听进去多少,只好闷声答:“说完了。” “说完了,就退下,出去顺道告诉她,无论这件事如何了结,她都要禁足。秋猎在即,她两日后该动身,此事照办。从夕岭回来开始禁足,解禁的时间,朕考虑好会下旨。” 阮雪音真有些着了恼。一开始她完全只是帮淳风说项,说着说着,越来越觉得自己更有理,尤其适才那番陈词。所以此刻她的恼,不为任何人,只为事件本身,她认为顾星朗根本是在使性子。 “你这个人,该果断时不果断,可以转圜的事情偏偏死攥着不放。这件事发现得尚算及时,凭你的本事,我不信兜不住。既然兜得住,何必咄咄逼人,非惹得家人伤心?” 顾星朗初时一怔,继而沉了脸:“兜得住?沈疾是已经带了人回来拷问,但那匠师尚未吐口,令牌的图样是否泄露还是未知。就算问出来了,朕还得顺藤摸瓜往下查,已经两月有余,倘若真的泄露,你猜如今坊间已经出现多少复制品了?为绝后患,朕只能销毁所有御用令牌,重新设计做一批新的。” 阮雪音本被他说得要哑口无言,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睛骤然亮起,虽心知理亏,还是忍不住道:“既然可以重做一批新的,便是有解决之法。可以用财物解决的事,君上何必难为人?” 顾星朗冷眼看着她:“你不是和淳风不睦吗?怎么今日为了她,原则都不要了?以重制御令的宫中人力物力财力,还有给朕添堵添麻烦,去换一个阿姌不出宫?犯错闯祸的人合该受罚,倒要朕这个受害者来替她担待?” 阮雪音想笑,心道你堂堂祁君,谁敢害你,就凭你那脑子,谁又轻易害得了你?于是更加确定他是在使性子,柔声道: “适才说了,这不是为阿姌,是为了淳风。你这妹妹任性骄蛮,待你却极好,你们并非一母所出,却有如此情谊,实属难得。顾氏这一代皇子皇女已经接连离宫,十三皇子常年在夕岭,你身边就这么一个妹妹,大约过不久也要出嫁,以后你就是想照顾,也伸不去手。为何不趁人还在身边的时候,多为她考虑些?人的一生很长,可跟要紧的人一起度过的时日,往往是短的。他日离别,想到曾为她有过宽宥,有过担待,做过一些事情,便不至于太难过。”
第一百零八章 一物降一物(四) 顾星朗被这番话打败了。 他心尖触动,始料未及。 阮雪音这么一个,没见过生母,不受父亲喜爱,自幼跟着老师长大,几乎可称孤儿的人,居然说出来这么一番珍视骨肉亲情、而且直击要害的话来。 且照她过去所说,惢姬大人也不是一个温情的人。 那她这些理论是从哪里来的? 书上? 故事里? 还是在祁宫短短半年来的察人观事,靠着她那副好脑子和一颗敏锐无比的同理心? 因为触动,他半晌没说话;那些话在耳边缠绕,尤其最后几句,人生的短,时日的短,离别,担待,不知为何让他不止想到淳风。 他也莫名想到她,想起她说过有朝一日会返回蓬溪山,想起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尽管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已经在九天前做了决定。 阮雪音见他不说话,知道这番终极陈词起了效果,心下暗喜,打算趁热打铁再说几句,对方却先开了口: “你先前说我该果断时不果断,我什么时候不果断了?” 阮雪音一呆。她适才着恼,只想着强调他的不是,几乎是脱口而出。 自然是指那件事。 但她无意强调那件事。 于是怔怔愣愣,含含糊糊,半天憋出两句话:“君上恕罪,确实是为了争口舌高下临时编造的。君上行事一向果断,哪有不果断的时候。” 顾星朗不意她竟完全避开了那个话题,有些欣慰,又有些不甘心:“就算是辩论,也得以事实为依据。你这样是犯规。” “是。君上说得是。臣妾此番犯规,短时间内不敢再同君上辩论。淳风殿下的事,君上既打算重新考虑,臣妾谢过,此刻出去,也好交差了。” “谁说我打算重新考虑?” 阮雪音闻言,几乎要怒从中起。说了快一个时辰已经口干舌燥,耐心也基本用光,便是她这么淡定的人,此刻也将恼意写在了脸上。 顾星朗见她神色有异,有些心虚。他是君王,其实要怎样可以。他不想被说服,对方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 但阮雪音却总让他产生这种,不答应就过不去的心理机制。 所以确实是要重新考虑的,且极有可能会改变主意。 而他刚才那样说完全是出于私心。这么好看,还没看够,哪里能就这样放走? 不让喜欢不让碰,看看总可以吧。 念头至此,他知道自己终于还是犯了病,重新拿起案上图纸,不再看她: “你去吧。阿姌的事,我会考虑。” 以她两个月来对他的了解,会考虑,其实就是松口了。阮雪音放下一颗心,福身行礼,便要退下,忽而想到两件事,犹豫道: “阮仲的事,以臣妾之见,君上如果十拿九稳,不若早些告诉淳风殿下。无论对方有意还是无心,对殿下而言,早知道比晚知道要好。此外,阿姌的事君上一旦要改主意,能否召其他人再来一趟挽澜殿?殿下本人也好,瑜夫人也罢。为各方面考虑,最好不要叫旁人认为此事是我劝下来的。” 顾星朗再次抬头,就着从窗棂间倾泻进来的暮光看她,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朕有数。退下吧。” 暮色已经由浅金转为深金色,连带着空气中旋转的尘埃都清晰可辨。阮雪音出了御书房,虽觉疲乏,脚步却是轻快的。 不仅因为帮淳风办成了事,还因为自己今日表现,没有预想得那么糟。风度、仪态、脑力口才发挥都在正常水准,并不像受过内伤的人。 也许悬崖勒马的好处便在于此,没有真摔,恢复起来也快。 淳风果然还等在殿门口。开始晦暗的暮色里,她眼底浮着些忧伤之色,被蒙了灰尘的金色光线切割成碎片,以至于那张少女感极强的脸也显出深沉意味。 到此刻,她才确定那些忧色不仅仅是为了阿姌。 她走到她身边,空气的骤然流动将淳风从痴惘中拉出来。她转头看向阮雪音,愣了一瞬,旋即回神,双手拽了她胳膊,急急道: “如何?” “妥了。” 阿姌表情从怔到惊再到喜:“我就知道!嫂嫂你当真了不得!冲这个,从今往后我就认你作嫂嫂了!” 最后这句话唬得阮雪音连连摆手,几乎要咳起来:“别别,想来你比我小不了多少,直接唤名字就好。” 淳风嘻嘻一笑:“嫂嫂你是几月生辰?我是十二月十五,今年底便满正二十。” 阮雪音微笑:“我在十一月,十一月二十二。你我同年。” “原来嫂嫂你比我大不了几天嘛!我以为你今年生辰已经过了。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嫂嫂你怎么比我厉害这么多。”她缠着她胳膊不撒手,讲话也近乎谄媚,云玺在旁边听得直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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