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听到了吗?明日几时动身回去?” 日落时分,晚膳毕,竞庭歌看着金色氤氲中层峦起伏的彩色山林,心里逐句酝酿晚些见慕容峋的措辞。 绣峦在整理案上画具,轻声答:“问过了,说是未时动身,这样最晚酉时便能入宫门,不耽误晚膳。” 竞庭歌点头。那么所谓的明日最后一天,其实是没有狩猎安排的,今晚可以聊。 “但明日有午宴,午时一到便开始,未时前会结束。” 这倒无妨。她看着落日光线变幻,估摸时间差不多,准备招呼绣峦陪她去凌林苑,却听得奉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霍企大人身边的连动刚来了,说君上有旨,请先生于戌时上山。彼时会有人从山上下来,在离咱们最近那条步道的入口迎候。” 既是在像山围场,其实所有人本就住在山间。只是以凌林苑为中心的建筑群落都在山腰草甸区域,所谓上山,不过就是上城墙烽火台。 竞庭歌心头一跳,眉头微蹙道:“今天什么日子了?” 奉漪不明所以:“初三。” 竞庭歌挑眉:“十月初三?已经十月了?” 奉漪与绣峦面面相觑:“是。今年秋猎虽比往年早,出发时到底已经九月下旬,这都来了快十日了。” 竞庭歌略一思忖,骤然惊怒。这个慕容峋,一年不够,今年又来。简直胡作非为! 想到此时山上恐怕已经开始折腾,她忍无可忍,转身向两人道:“现在就出发。奉漪随我去,绣峦留在园子里掌事。” 竞庭歌所居玠子园,离君上的凌林苑甚远,距上山的其中一条步道却很近。奉漪见她风风火火,不敢耽搁,小跑至衣架边取下悬挂的斗篷,一壁急急道: “先生且等等奴婢,入夜山上风大,斗篷总要披的。” 竞庭歌已经出了门,奉漪拽着那黛紫色斗篷便跟着向外冲,被绣峦一把拉住—— “哎呀你拉着我做什么,把人跟丢了你代我领罚去!” “不是不是,”绣峦性子素来沉稳,此刻又留守,心态自然好些,“总归最近的就一条路,丢不了。我且问你,去年点那些烽火,还是该叫灯火?是哪天来着?” 奉漪一呆,半晌道:“也是在秋猎期间啊,但去年比今年来得晚,我记得是第二天夜里吧?去年是哪天从宫里出发的?” 绣峦认真想一瞬:“初二,十月初二。” 奉漪看着对方的脸,怔忪道:“所以去年那漫山遍野的烽火,也是十月初三?” 绣峦重重点头:“就是了。先生恐怕是为这个,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快去吧,天开始黑了,提上这灯。”
第一百一十一章 烽火归来又经年(下) 话说奉漪出得玠子园便开始狂奔。竞庭歌脚力好她是领教过的,好在前者只是快走,后者稍微跑起来,不至于落下太多。 不多时,她总算气喘吁吁出现在竞庭歌身后一丈开外,后者闻得声响,转身无语道: “追不上便算了。这条路有兵士巡防,出不了什么岔子。真有危险,你一个小女子也帮不上忙,我逃命还得带着你。” 奉漪听她还能玩笑,略略宽心,然后认真道:“别的奴婢不担心,就是山上风大,已经十月了,入夜更冷,这斗篷先生必得披上。” 竞庭歌摇头,转身继续往上走,心道我只是个谋士,就被你们宝贝似的供着,那丫头如今贵为夫人,岂不天天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想到阮雪音比自己还喜欢清静,她有些幸灾乐祸起来:过了十几年清净日子,如今还不烦死你? 岂知阮雪音被烦扰也不过最近一两个月的事,且眼看就要消停;反倒是她自己,命里有时终须有,躲也躲不过。 第一座烽火台出现在眼前时,暮光已尽,天空是尚未黯透的灰黑色。她并不确定方向,只能依照去年的零散记忆继续前行,经过那座烽火台时她不由自主看了一眼: 果然有。 一时间恼意再起,步子也随之加快。奉漪不明所以,疾步跟上,天色渐暗,好在绣峦细心叫她提了灯。 这像山顶绵延数千里的城墙,若是白日上来,风光极好,比在山腰草甸上观秋景还要壮观百倍。但已经入夜,所有景观都变成青黑色的轮廓并墨笔般线条,来自草木走兽的气息不断升腾,人气却逐渐稀薄。尽管每隔三十里便有一座烽火台,每几座烽火台间一定有兵士驻守,但三十里也是要走好半天的。 偶有飞禽从头顶掠过,留下振翅回响或两声鸣叫。奉漪有些怕,紧紧跟在竞庭歌身后。竞庭歌一颗心狂跳不止,手心已沁出薄汗,暗道说好的有人从山上下来,在步道入口迎候呢?难道他们不是走这条路? 便在此时,远处隐现灯火,还不止一两点。待再近些,人声渐渐可闻,奉漪长出一口气,扶了竞庭歌欢欣道:“可算来人了。既是君上来请,想必山上亦有茶水备着?先生渴了吧?” 竞庭歌按下心跳,保持步速,眼见那些灯火渐近,来不及答话,便听得灯火中一道坚毅男声响起: “前面何人?” 奉漪闻言,忙忙扬声答:“奴婢是竞先生身边的奉漪!君上傍晚着人来请先生上山,此刻先生正在这里呢!” 隔着一小段距离,那清脆少女声在山间激起回响。灯火靠近的速度在回响中骤然加快,渐渐脚步声也清晰起来,一行人很快赶至跟前,为首的正是连动: “先生怎么自己上来了?入夜山道黑,君上特意吩咐了辇轿在步道口迎候,命奴才们此时下山护送先生上来,”说着看向奉漪,“不是跟你说戌时吗?” 奉漪面露难色,却听竞庭歌不疾不徐道:“我晚膳后本也要出来走动,正好君上召见,便沿步道慢慢上来了。辛苦你们还有此刻等在山下的人了,烦请尽快送信叫他们回去吧。” 连动哪里敢领这份礼遇,忙不迭道:“奴才们不敢言辛苦,只怕累着先生,君上怪罪。只是,”他举目四望,周围黑漆漆一片,“还没到时候,先生此时上来——” 竞庭歌心下了然,更加确定慕容峋要故技重施,只不知这些为此忙碌的宫人兵士们知不知道个中缘由? 若被他们知晓,自己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五味杂陈,且忧且恼且忐忑,勉强平复了心绪,看着连动和他身后的一众兵士:“我这会儿已经上来了,终归也快至戌时,请代为引路吧。” 自然只能如此了。连动提着灯走在最前,竞庭歌与奉漪居中,六名兵士保持了约两人的距离,紧随其后。 约莫又走了半炷香时间,周遭仍是寂静,但人气明显变浓。那人身披玄色大氅,就立在两丈开外,黑暗中看不清上面的龙纹刺绣,但那站姿和侧脸轮廓,借着灯火微芒,还是蓦然映入竞庭歌眼里。 “君上,竞先生到了。” 那么微弱的光线,竞庭歌还是看到他眉头微蹙。然后他转过身来,不满意都写在脸上。 一众人惶恐,就要跪下请罪,竞庭歌上前一步,暗淡光线掩映出她那张无法被归类的美丽面庞—— 慕容峋薄怒熄灭,微扬了手道:“都下去吧。”遂又看向霍企,“你也远些候着。时间到了,叫他们掌灯。” 真正听到这两个字,竞庭歌还是脑中一阵轰鸣。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许掌”,但当着这么多人哪成体统呢?且旁人或许并不知道缘故,自己一开口,反而露馅。 好在时辰未到,她忍住没吭声,待所有人都退远了,方看向他沉沉道:“我瞧陛下是不想坐这君位了。去年已是唬得整个青川议论纷纷,今年还来?” 慕容峋却松下一口气:“你愿意跟我说话了?” 竞庭歌气短,心道这人情商真的低,我已经翻篇了,你就不能不提吗?只好闷声答: “我是臣子,岂有不与君上说话之理?”说着看向他,面色却不善,“但我愿意同你讲话,并不代表我原谅了你。” 慕容峋叹气:“我那时候——” “君上,”她出声打断,实在不想再提那件事,“这灯点不得。君上若仍然听我的,现在便下旨停了今夜的安排。” “我去年说过,每年今日,这像山上的灯火都会亮起,直至我离世。” 竞庭歌怒火骤燃:“慕容峋你真是疯了。那是烽火台,像山的烽火台。这上面是能随便点火的?去年一整个秋冬,你还嫌天下人揣度得不够?” 慕容峋很是平静:“我下令点的并非烽火,而是灯火,或者烛火。去年点之前,我已在全国范围内下了诏令,以后每年一次,臣民们都已有知晓。至于整个青川的看法——” 他深深看着她,眼中多了笑意:“天下人不瞎,烽火和灯火的区别,他们看得出。你听那些议论,谁说过以为是战事预警吗?哪有这么微弱、恬静、远远看去甚至非常美丽的,一瞬间同时点亮的烽火?那些火根本不是从烽筒中出来的,明眼人都瞧得出。”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故梦(一) 竞庭歌不成想他今日口才倒好,难以立时反驳,只好呛声:“即便如此,也是大费周章,近百座烽火台,绵延数千里,是为庆祝什么节日吗?你点给谁看?” 慕容峋心道你明知故问,难道是想听我再说一遍?他对她向来不吝啬,于是跟去年一样,坦然又道: “给你看啊。” 竞庭歌闻言,不仅语塞,连带着心也有些塞起来。她是为呛声而呛出的这一问,他倒好,坦坦然答了,还答得和去年一模一样,从遣词造句到语气—— 但当时没发生上个月那种事,她尚可以装聋作哑,扮傻充愣。 可那样的事情发生了,说捅破窗户纸都算太客气,对方分明已经越了界。 那么此时这句“给你看”,已经不能再作其他解释,她也不能继续装没听懂。 然而如此局面可怎么破呢?这个家伙就像着了魔中了蛊,根本说不听啊。 “我不喜欢看烛火,灯火,烽火,各种火。”她想了想,决定就事论事,“所以君上亦不必费如此气力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这件事你不用同我争,现在撒谎也是来不及。怕黑的人,哪有不喜欢光亮的。你以为宛空湖畔那条路上的几十盏地灯,我是为谁而设?” 竞庭歌闻言一怔:“你是为这个?” 慕容峋走近两步,眼中涌动起极温柔的,与他通身气度不大匹配的波光:“我说过,有生之年决不让你再踏入黑夜。你在的地方,我都会点亮灯火,无论是几里的湖畔小径,还是几千里的像山长亘。” 四周很安静,霍企站得很远,附近应该有不少禁军兵士,但因为太黑,只他们俩所站之处有一圈光亮,竞庭歌不确定方圆数里到底有多少人。 她本能想要躲开这句话,像过去每一次那样,心弦却不受控制轻轻颤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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