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那时候说,幼时入夜,最希望床边能有一盏烛火。你看,这大蔚全境,哪怕夜色墨黑如像山之巅,我也能让它明亮如昼。” 寂静空气中赫然发出“噗”的一声,就在他话音落下那刻。应该说,是很多“噗”声在同一时间响起,但因为整齐,让人误以为只有一声—— 那是火苗骤然迸发在空气中的声响,也是灯芯与火焰相触碰的瞬间动静。漆黑的像山秋夜突然亮起来,那些青黑的山峦轮廓和墨笔般线条也被镀上极浅淡的光边。 她下意识望去,便看见慕容峋身后绵延的山势间,那些高高低低渐远渐小的烽火台上都亮起了如萤火般的烛光。回身再望,来时经过的那些烽火台也全都显现出轮廓,灯火盈盈耀于其间,是她平生所见最温柔的火焰形貌。 “去年的灯罩设计不够好,以至于有些渐被山风熄灭。今年做了改进,该能燃至天明。” 他举目望向那些灯火,觉得满意,嘴角也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竞庭歌亦望着那些灯火出神。近百座烽火台,每座上面都放着四盏灯,座座绵延,只是站在城墙上看已觉得壮观无比,壮观又温柔。那么山下那些人呢?蔚国南境、大祁北境、崟国东北境居住着的人们呢? 对于他们来说,恐怕也是黑夜中的盛景吧。不知道那些人里,有没有同样怕黑的四五岁小女孩。 三岁前的记忆应该已经没有了,如果她不像阮雪音那样会记错时间的话。那么她的记忆开始于四岁,在那间客栈。自那时候,她就是怕黑的。 那个妇人姓宋,嗓门大,很强势,脖子右侧长了一颗朱砂痣。她长得其实不难看,但因为粗声大气,讲话也不中听,还老爱动手打人,竞庭歌一直觉得这世上最丑的女人大概便长成这样。 她个子也高大,宽肩膀,虎背熊腰,明明不胖,看着却非常壮实。女子这种身量,在崟国是很少见的,以至于她一度怀疑她不是本国人。 但也幸得她强势,管得住她那个形貌猥琐的矮个子丈夫。很久之后,竞庭歌已经在蓬溪山生活数年,午夜梦回,还是会见到那个矮男人闪闪烁烁的目光,在厨房,在庭院,在仓库窗外—— 所有她会呆的地方。 那时候她只有四五岁,自然不懂得那道目光的含义,只是本能害怕。在蓬溪山深夜惊醒的那些夜里,一年又一年,她才越加明白,幸而五岁那年老师出现将她带走,若继续在那间客栈呆下去,时间长了,难保不出事。指不定还没被那悍妇卖去窑子,先遭了她龌龊丈夫的毒手。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那宋姓妇人收留的,是别人送上门卖的,还是对方上人牙子那里买的?她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要回去问,倒不是为了追查身世,纯粹想了解这段机缘的前后始末。 因为若不是被收在那间客栈,老师也不会恰好经过,瞧上她,收她作学生,从此改变她一生。 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遇见谁,组成了每个人的一生。她自觉幸运,人生中第一次遇见是入了恶人窟,第二次便扶摇直上九万里。 别人用尽大半生等待争取的转折点,她只用了两次就等来了,还那么早,五岁,几乎是赢在起点。这样的急转直上,若不牢牢抓住,日以继夜努力发奋,如何对得起命运眷顾? 这段短暂奇妙、有惊无险的生命伊始,奠定了竞庭歌一生的基调。 她的进取、野心、倔强、决绝。为成功名舍弃一切。 “你一直没说,为何如此怕黑。可是因为幼年时收留你的那家人,夜里从不点灯?” 直至像山上灯火全数亮起,竞庭歌才发现石板道上摆了两张躺椅,上面厚厚铺着织锦棉垫,看起来温暖舒适。 此时他们一人一张,并排倚着,静静看着满天星空。蔚国的天很高,比祁国更高,与终年积云不见碧落的崟国相较更是天上地下。竞庭歌初入苍梧看到那天空,便觉得心怀开阔;后来她发现这里的星星也更大更亮,夜空清明,非常适合阮雪音。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遇见老师那日,我师姐也在。她也还是个五岁小女孩,站在老师旁边没什么表情,白得像块玉。”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梦(二) 崟国,永康十二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日子。 日子是自己的,不同人的过法自然不尽相同。有些人安然,有些人焦虑,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捱过一日是一日。 竞原郡位于梓阳城边上,是崟东五城大区内相对穷僻的一个郡。梓阳距离锁宁城不远,马车按常规速度行驶,一天一夜也便到了。崟东富庶,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因此所谓穷僻,也不过是相较于区域内其他城郡而言。竞原郡的风貌,朴素是朴素了些,但路有冻死骨的事情,也只发生在反常寒冷的冬季。 迄今为止,只有过一次。那是在永康七年十一月,崟东全境初雪。只是初雪,竟然连下了六天六夜,雪势之大,近百年罕见,以至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无家可归者缺了施舍,亦无可避寒之处,到第七日雪停,就连锁宁城内较偏僻处也出现了尸骨。 大雪亦冻坏了崟东境内大片的庄稼田地,是崟国近几十年来发生的唯一一次天灾,也是崟君阮佋登基后的第一次。 国君自是头疼,费了好些功夫整顿安抚。但对于竞原郡的刘姓夫妇而言,庄稼冻坏了未必是坏事,尤其是女主人宋氏,她老早不情愿种地刨土看天吃饭了。 便借了些银两,在靠近驿道的位置开了间客栈。自永康八年春到永康十一年,三年多时间里借债也还清了,还额外雇了两名小工,至永康十一年夏天竞庭歌来时,那总共十间房的客栈已经有模有样,运营得十分有序。 那年她四岁。 是被谁、在怎样的场景下带到这里的,她完全没有印象。自对人生有记忆起她就住在那间仓库里,无论白天夜晚都黑乎乎的;白日里还能看见空气中旋转的灰尘,到夜晚就真的伸手不见五指。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总有奇怪的气味,随着堆放的物品变化而改变,但没有一日是好闻的。也因此,白天虽然要干一堆对她来说颇吃力的粗活儿,好歹不用呆在仓库里,也能看见东西,看见光。 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一个四岁小女孩对于活着有如此深刻的体验和认知,她一直觉得是小概率事件。她是这世上少部分不幸的小女孩之一。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仓库大门紧闭,但她还是睡不踏实。 一开始她害怕老鼠,总是竖着耳朵听那些“吱吱”声,判断它们的方位、与自己的距离,准备随时跳起来。渐渐她习惯了那些响动,又兼白日劳作,实在困倦,也便不管不顾睡了。总归什么也看不见,睁着眼睛害怕,闭眼亦是漆黑。 那么不如睡去。 后来她发现了那双时时胶在自己身上的眼睛。从清晨到傍晚,无论她在庭间踩着小凳子晾衣被,还是在厨房里添柴火,又或者是入夜回仓库的路上—— 总有那么一双眼睛,会突然出现在身后,以至于一天十二个时辰,她的后背永远是凉的。有时候她猛一回头,什么都没有,但冷汗已经濡湿了手心。 她再次睡不踏实了。漆黑一片又吱吱作响的夜里,哪怕风过吹动仓库木门的轻微声响,也会让她骤然惊醒,抱着灰白破旧的被子盯着根本看不见的门的方向,正襟危坐,一坐就是一夜。 再后来她甚至整夜整夜地不敢睡觉,就那么坐着,直到门缝间出现青灰色,那是破晓前的颜色。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不到五岁孩子的记忆。都说幼年记忆浅,但其实记忆深浅并不完全由年岁决定。如果那些记忆足够深刻,曾让你体会到活在人间的痛苦与恐惧,它们,便将永远留在你的血液里,摧毁你,或者成就你。 其实竞庭歌记不得这么详细。那间客栈,那个庭院的样子,或许都经过了记忆加工。但她记得一些片段,记得那间仓库留给她的感觉,她甚至坚信,有一天她再闻到那些味道,会立刻辨认出来。 就像她会第一时间辨认出那双猥琐闪烁的眼睛。 她也记得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黑得仿佛世界都是不存在的。所以去到蓬溪山之后,她没办法熄灭蜡烛睡觉;阮雪音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适应那支从深夜燃至破晓的蜡烛。 为此阮雪音很气恼过一阵子,几次提出要去老师房里睡,因为她睡眠也不好,需要相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安静。 自然被惢姬拒绝了。她无计可施,只好迁就这位其实比自己大一个月的师妹。 但其实竞庭歌到底比她大还是小,大小几个月,没人知道。她是孤儿,生辰未知,宋氏不知,老师就更不知。对于她年纪的判断,完全是根据经验,根据她的身体发育特征。 “所以十月初三这个日子,只是名义上我的生辰。” 夜凉如水。好在他们都有斗篷,各自盖在身上,也不觉得冷。 竞庭歌望着起伏山峦上那些比星光要温暖的灯火,声音有些不真实: “你为了一个根本不是我生辰的日子,大动干戈,闹得大半个青川猜测议论,对国人也没有合理交代,”她转脸看向他,“不是明君所为。” 慕容峋还陷在那些影影绰绰并不清晰的记忆片段里。只是一些不准确的画面,他还是听得心脑发堵,右手拳头已经紧紧握起。 “那间客栈,如今还在吗?” 他没有看她,也望着漫山遍野的灯火,语声凛冽。 竞庭歌摇头:“我不知道。后来的十年,我们甚少下山,更不会刻意去竞原郡。再后来我来了苍梧,便离得更远。算起来,那对夫妇现在也该有五六十岁了,是否还在人世也未可知。” “你在那里,生活了多久?” 他终于转头看她,目光里有许多怜惜。相识相处近五年,他只东拼西凑地知道她是孤儿,自幼怕黑,去蓬溪山前受过些苦,生辰是十月初三。像山灯火这一出,他还不是蔚君时便开始计划,有朝一日,他要在蔚国最宏伟最标志性的地方为她点亮灯火,绵延数千里的灯火。 在她的生辰日。 他登基是前年冬天,她的生辰已过。所以第一次灯火亮像山是去年今日。她自然发了不小的脾气,比今日反应要大得多。 但这个故事,关于她幼年那些片段,他到今夜才第一次听到。许是因为时间对,气氛对;但或者其实,什么也不因为。 每件事到了该发生的时候,就一定会发生。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故梦(三) 那是永康十二年的春天,三月,她记得很清楚。庭院里那棵梨树抽了满枝的芽,嫩绿嫩绿的,她很喜欢看,每次看到都默默想,只要活着,就还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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