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为,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他对你的感情。” 最早发现这件事的就是她。少女的竞庭歌只去过崟宫一次,只看了一遍,即窥得天机,然后将之纳入棋局,为己所用。 少年的阮仲不爱说话,亦不喜与人谈论阮雪音,但因和竞庭歌达成了“同盟”,苍梧密会那几年,他说得不少。 竞庭歌铁石心肠,却有那么点为同样铁石心肠、而将柔情尽付一人的少年郎动容,再兼自己与阮仲的境遇实有相似之处——“同盟”虽为局,阮雪音虽为饵,她真心希望过他能抱得美人归。 在当时看来,并非全不可能。 是顾星朗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非阮雪音不可、无论如何不放手,才扼杀了其他一切可能。 她以为冥冥自有安排,他们俩是注定无缘了。 却阴差阳错,连生死都经过,还有如今相处相知的机缘。 既是机缘,合该珍惜,更况她是真不愿阮雪音独自终老。 “并不是说一定要成婚、没个男人便不能活,你我在这件事上从来有共识。”她说完前尘,自觉将那段少年深情转述得足够清楚,继续道: “但有合适的值得托付的人,为何不试一试?余生有伴原是好事啊!我知道你要说,你心里的人是那位,不是他。可我也要说,那位胜在他祁天子的身份,因身份而占得了先机,方才名正言顺与你这般那般。若先在你身边的是阮仲,你还会这样彻底地拒绝他么?他待你的好,绝不逊那位吧?” 竞庭歌讲不出顾星朗三个字。 仿佛明白说出来也会加重某些情思,让事情变得更难。 “说完了?”阮雪音问。 竞庭歌便知还不够,哀叹一声,“等会儿我喝口水。” 先前忙着盯梢,实在渴,她一口气饮两杯,坐回来继续: “朝朝长大了,总要走出去,你不能拘她在山里一辈子吧?” “自然。她会有她自己的人生,爱人,儿女,一个家。” “到时候你当如何?” “我还在这里,不会拖累她。” “你放屁!”竞庭歌气得不行,“等你七老八十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做饭都费劲,还没个人搭把手,怎么过?” “世上独自过活的人很多。人家怎么过,我就怎么过。” “我不答应!”竞庭歌真是急了,脱鞋上榻盘起腿,一副今晚不说通就赖着说整晚的架势,“你跟我交个底,说实话,是不是还在等他?” 阮雪音深觉荒谬,“我若存着这心思,当初便会想别的法子,更不用千方百计藏得这样彻底。” 确是此理。她花了多少力气隐遁,没人比竞庭歌更清楚。“当真放下了?” 这与前一题其实不是一回事。但阮雪音觉得她有话要说,且是原本打算瞒着她的话——前几日他们从山下镇上回来私语,被她听到了些许。 “嗯。”遂十分笃定答,引她吐话。 竞庭歌沉默有顷。 阮雪音便起身去矮柜里拿酒,小小一瓮,打开盖香气四溢。“来点儿?早先在山顶,你我都没喝。” 竞庭歌眨眨眼,“怎么屋里还藏着一瓮啊。” 是去春酿的杏花,她总记得都在厨房。 “睡前偶尔饮两口,梦更香甜。” 喝点酒好,话也好说。 两人遂取一块毛毡铺床上,酒瓮放中间,一人一杯盏,盘腿对坐,连饮了两回合。 “只是听说啊。你知道咱们这偏远之地,消息不灵通,也就举国皆知的大事才能传得过来,且多半已不新鲜。” 阮雪音得逞,踏实等她说。 “当朝天子爷重开后宫了。国都重臣的亲眷,各地名门的举荐,都有。” 她们住在祁西,当朝天子爷自然指祁君。 蔚国已没有君王,整个青川只一位天子爷。 竞庭歌有意说得简短,怕阮雪音难受,小心觑她神情,却是半分哀戚恼怒都无。 只有如释重负,甚可见浅淡笑意。 不像装的,竞庭歌一时不知该喜该悲。 “放心了?”好半晌问,也不知问得对不对、该不该。 “放心了。”阮雪音点头,自斟一杯,一口喝光。 她一年又一年在等这消息。 第一年五味杂陈,盼着有消息又害怕有消息。 她开始训练自己,每日心念各种道理,脑默朝局大势,抢着干活儿,学习烧菜,余下时间全用来陪伴朝朝。 是有成效的。第二年她便平静了许多,每个月都会提醒自己,下月、下下月,或许就能听说点什么。 每一遍提醒都是一次训练。 以至于今年此刻,终于听到,竟生出夙愿达成的强烈快意。 竞庭歌按住她又要自斟的手。“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放心。” 阮雪音一笑,应是三年来最粲的一个笑,“你若真如我以为的那般懂我,便该知,不止放心,还有高兴、欣慰、痛快,值得举杯相庆,一醉方休。” 那放心是真的。竞庭歌离她很近,足以看清和确认。高兴、欣慰、痛快也都是真的,糅杂在一起盖住最底下深重的决绝——这一刻才是吧,她与顾星朗的诀别之刻,最终的尘埃落定,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小雪。”二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一刻如此刻,她非常想抱一抱她。 阮雪音却已斟满两人的酒,递给她一杯,“去春的杏花酿今春喝,真正雅事。”她眨眨眼,有些调皮, “咱们今晚喝光它。” 竞庭歌自然奉陪。 她以为她会大哭的,在酒瓮将空的某一刻,借醉意露真情。 却始终没有。阮雪音越喝越高兴,倒在枕上时还哼起了小曲儿,嘴角始终含笑。 “想哭就哭。我不告诉别人。”竞庭歌说了一句从前绝不会说的话。 阮雪音闭着眼摇头,“我真的高兴,庭歌。我没看错他,没判断错所有事。顾星朗就是顾星朗,他会赢过上官宴,会让青川一统、天下升平。” 竞庭歌静静看着她。 “你记得那一年吧,鸣銮殿前,信王刺了我一刀。”阮雪音摸向襟口,左边,布衣之下只剩淡痕,“你当时说的那些话,我不觉得是挑拨。可我也不觉得在他心里,我就一定不如君位和江山重要。也许有那么些瞬间,是一样重要的。” “是一样重要的。我信。”竞庭歌继续说着从前绝不会说的话。 “但我的重要,可以被时间磨灭,可以被替代。江山天下却始终在那里,需要君王毕其一生。”阮雪音松开手,空荡荡酒杯滚落毛毡上,“这便是三年前离开时,我比任何人都有信心的缘故。你看,我又对了。” 竞庭歌知道她在讲醉话,也在讲真话。三年了,她不曾就此事吐露过只言片语,直到今日,以心曲定结局。 “你总是对。从小到大就没错过。”除了猜错阮仲心上人,因为盲己,竞庭歌摸摸她的头,“小时候我好嫉妒你啊,悄悄问老师,你是不是比我聪明许多。” 她等着她问老师怎么说,可阮雪音似乎睡着了。 “老师就也这样摸摸我的头,问:那本《六韬》读完了么?” 阮雪音真睡着了,呼吸匀净,嘴角仍有笑意。 竞庭歌便也侧躺下,与她相对,继续看她的脸。 “小时候哪里知道呢,阮雪音竟会对一个男人掏心掏肺。你以前多冷淡啊!那小子真走了大运。” 这般说,又去拉她的手,“好了,都结束了,咱们要向前看,阮雪音值得世间万千美好。你这五哥啊,很不错,昔年锐王府也是被崟东高门的媒婆踏破了门槛的。你试一试。” 自没人答她。 “就当你答应了啊!”她与她勾勾小指。 这一夜阮雪音眉目舒展,睡得很安稳。 竞庭歌却始终难入眠,就那么守了她一整夜。 快破晓时她该做了个好梦,嘴角扬起,是竞庭歌不曾见过的甜与暖。 梦见他了么? 真梦见他了。 梦里阮雪音走在霁都街头,瞧不出是哪一年,但她穿着在蓬溪山会穿的湖色素裙,身量已足够高——二十岁以前、十五岁以后吧。 是个春天,空气中草木的香气极盛,她走过一间比一间热闹琳琅的店铺,在大敞着的四扇门前停下。 “花墟”,城中唯一的墙内小花市,时鲜的花木被错落摆放在阔大的院子里,当初珮夫人制香掀起国都制香的热潮,此处便是聚集地之一。 十几岁的阮雪音根本没来过霁都,更不可能知道好几年后珮夫人制香的事。她立时明白是在做梦,却没醒,迈步往里走,便看见了顾星朗。 也就十二三岁吧,全然孩子样。她一眼认出,心中骤慌,旋即反应他并不认识自己——假得不能再假的梦,连年纪都对不上,十六七岁的阮雪音和十二三岁的顾星朗。 “你在买花么?”她走过去,轻声问。 小少年转过脸来,五官精致比同龄的女孩子更好看,温和含笑,眉眼深处却是距离。“对。” 皇子殿下怎会在城里的花市采买。阮雪音心中嘲笑此梦荒唐,蹲下看他周遭花植,“给家里买还是送人?我很在行,可以帮你。” 小少年挑了挑眉。“送人。” 他脸颊淡淡红晕。阮雪音忽就晓得了这是哪一年。 她不自觉笑,站起来极目巡整座院落,最后朝西北角一指,“那个吧。” 枝干寻常,叶也寻常,绿得更没特色。小少年蹙眉,显然不满意。“多谢。我还是另寻——” “那是紫丁香,别看这会儿其貌不扬,过一两个月花期至,很美的。最重要的是,” 她低头瞧他一脸不信,狡黠一笑:“此花寓意,情窦初开。” 小少年始料未及,胀红了脸,嘴上道谢,走去旁侧继续挑拣。 确为幻梦啊,这么热闹的地方,只他们两人。阮雪音兀自朝那小株的紫丁香去,见盆边有剪子,拿起来打算将枝条修得好看些。 快完工时小少年走过来,“开了花真会变美?” “千真万确。” 小少年盯着被修剪过的小树又半刻,“那就它了,试试看。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还要找她算账?阮雪音觉得很好笑,也很可爱,望着他等下文。 “你叫什么名字?”却等来这么一句。 阮雪音站起来,拍拍他的头,“这样问姑娘的名字很冒失。” “萍水相逢,你这样拍我的头也很冒失。” 阮雪音一愣,微笑一礼,“是我无状在先,抱歉。再会吧,小公子。” 她已经记住了十三岁顾星朗的样子,这个梦可以结束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却不道别,反而攥住了她手腕再问。 这是封亭关的前一年。明年他就会先后失去兄长和父君,登上大宝,开启景弘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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