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没有任何冒犯之处,却叫傅绫罗眼中的雾气迅速凝集成晶莹,露出她恍然惊惶的目光。 “娘子……我只随口说说,你莫要当真。”男子着实见不得如此貌美的女娘在他面前落泪,面上歉意更甚。 到底没忍住多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娘子看起来是个心思清明的,若无法确保自己能一直守住心爱之物,不如从开始就别拥有,只做能确保自己快活的事,免得伤痛入骨。” 傅绫罗有些失神,却坦然擦掉腮上的水珠,慢吞吞起身,“多谢郎君的胡言乱语,我早明白,男子口中没有几句实话,今日得见郎君,倒是令我更加笃定。” 男子冷不防愣住,抬头看她。 傅绫罗表情依然沉静,她慢条斯理福礼,“与狸奴不同的是,人长了嘴,没有利爪,却生了手脚,总不会任由人欺辱。” 她行至亭子边缘,回首浅笑,盛色衬得周围繁花都颜色黯淡,“下次,这位白身郎君大可养狼或者狼犬试试,即便遇上危险,还能给它多添一份饭食。” 说罢,她缓步离开,纤细身姿如同茁壮白杨,分毫不乱。 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撑着脑袋细细咳嗽几声,而后摇头失笑。 这小娘子是在骂他狼心狗肺? 没想到这位定江王府的傅长御,看起来柔弱得不堪一击,却连难过时,都张牙舞爪,不肯叫人占到一点便宜。 着实有趣。 * 傅绫罗没再回宴上,只漫步片刻,遇到仆从时,表明身份,找到属于王府的马车,回了纪家老宅。 宁音在门口候着,表情奇怪,傅绫罗心有所感,顿住脚步。 果不其然,一进内宅门,就见纪忱江大马金刀坐在上首,面容冷沉。 夜色已深,各处灯火摇曳,她与纪忱江四目遥遥相对,目光畅通无阻,心底却渐渐起了壁垒。 “阿棠,你去见了谁?”纪忱江蹙眉声沉问道。 傅绫罗恭敬福礼,“王上,若绫罗没分辨错的话,怕是在郡守府,遇到了此次谣言的祸首。” 纪忱江略有些诧异,林郡守竟如此愚蠢,将人藏在自己府里? 他思忖片刻,令卫喆带暗卫去查。 他声音温和下来,“过来叫我瞧瞧,那里毕竟不是自己家,你怎敢不带人随意乱走?” 傅绫罗听话走上前几步,依然离纪忱江四尺距离,也不辩驳有暗卫的跟随,只道:“绫罗往后再不会如此。” 纪忱江目光敏锐,看出狐狸不高兴了,没关系,山不就他,他可以就山。 纪忱江起身到傅绫罗面前,轻叩住她下巴,仔细打量她,“我今晚不是故意孟浪,着实是身上太难受,阿棠想让我如何赔罪都行。” “至于廖夫人,你既不想看到她,也免得脏了你的手,我替你处理了她,连她家里人都不会幸免,只是想给你个惊喜,才没说。” 傅绫罗没像以前那般,躲他锋锐又灼热的目光,只微微眯起眸子,想看的更清楚。 不远处灯芯炸开,发出啪嗒声响,惊醒傅绫罗的轻痴。 她由着纪忱江拥她入怀,声音柔软:“若我想让王上对我言无不尽,王上可应允?” 纪忱江顿了下,“自然允。” “王上何时知道,是廖夫人算计我?”傅绫罗靠在他身前,目光冷幽,又起了雾。 “是我划破自己手心的时候,还是我回傅家逼问的时候?” 纪忱江心尖又起了陌生的不适,似酸似涩的颤了下。 运筹帷幄多年的定江王,一时竟不敢开口。
第32章 傅绫罗没急着等纪忱江答复, 只从他怀中退出来,没受到任何阻拦。 她平静看着纪忱江,“亦或我被女婢冷嘲热讽的时候?或者在我童时拉住王上衣袖那夜, 就注定了今日的结果?” 他并非善人,阿爹还犯了错, 他必不会是因为怜悯才允准她入府。 “阿棠。”纪忱江蹙眉, “我没你想的那么病态。” 傅绫罗点头, 声音依然轻柔,“那就是前者了。” 她眼神中的雾气似乎翻涌起来, 似是在回忆往昔, “那个时候,王上是觉得她们说得对, 还是冷眼看着我挣扎当个乐子?” “在我划破自己手心, 倒在外面的时候,王上是觉得这个小女娘太会做戏, 还是耻笑她因为那点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的心思,竟然软了身子?” “王上一边同意明阿兄他们以王上的名义帮我立女户,又一边纵容廖夫人拿我阿娘的坟茔来威胁, 我去书房的时候, 您又以什么样的心情威胁我不许犯错, 怕我会缠上您?” “我以房中术在王上身边站稳脚跟,王上可曾嘲讽, 这小女娘看起来胆小,回回都被吓软了腿也是浪荡……” “阿棠!”纪忱江打断傅绫罗的话,上前一步逼近, 在要箍住她腰肢之前,看到她沁凉如水的眸子, 他压着冲动,捏了捏鼻梁。 “阿棠,我可以解释。” 傅绫罗垂眸,声音轻的风都能吹散:“好啊。”她听着。 纪忱江深吸了口气,胸口有些莫名烦躁,如同有只困兽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令他甚至起了陌生的惊惧情思。 他扶傅绫罗的肩膀,“我确不是良善之辈,可也没你想的那般糟糕,你拉住我衣袖的时候,若我是个畜生,大可以将你关起来,任我施为。” 傅绫罗脸色苍白了一点,也对,从始至终,他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从无儿女情长心思,也无风花雪月兴致,此前考虑所有事情都是以达成目的为准,我身边当时确实需要一个可信赖的女娘。” “但堂姊可以,阿莹也非不可,我放任后宅倾轧,是因为阿孃和卫明他们都心疼你,立了女户你依然摆脱不了纠缠,但你又是个倔强性子,直说不想你走你会应吗?” 傅绫罗脸色又苍白了些,所以,从头到尾,都不是非她不可。 纪忱江看不得她愈发雪白的脸,抬起她的下巴,认真道:“知道你心悦我,那时我……病症缠身,确实有敲打你的意思,因为给不了你结果,我不想令阿孃捧在掌心的宝儿有伤怀那日。” “后来……”纪忱江顿了下,不知为何,话竟有些艰难,“我救你那次你就于我不同,待得我知道你确实是那个例外,我确实不想你离开。” “若不是心悦于你,身为定江王,将你纳入后宅,甚至不给你名分,也要将你困住,您心知肚明这并不难,但阿棠,我从未强迫过你。” “你等我报完仇……”他低头,傅绫罗被迫仰头,两人鼻尖对鼻尖,几乎要亲上的距离。 傅绫罗下意识偏开头,脑袋疼得几乎要炸掉了,“王上,您不曾要了我,到底是珍重,还是怕自己没有痊愈?” 纪忱江没忍住手上稍稍用力,钳住她瘦削肩头,听她闷哼出声,纪忱江恍然松开手。 见她面容白得几乎透明,整个人摇摇欲坠,他压着火气叹息,“阿棠,我的心意你应该能感觉到,定要如此伤我吗?” 傅绫罗眼眶微红,心意? 哪怕到现在,他也说是因为例外,是因为还没出现其他例外,不是喜欢她。 可笑的是,她的情丝是因救赎而起,也理直不到哪里去,也许换个人救她,这小女娘的心肠就记挂别人去了。 始终,他们之间都不是那个唯一,谈何心意。 她声音微微发抖,“王上恕罪,今日绫罗累了,想先回去歇着,您让我好好想一想。” 纪忱江没有拦她。 他们前后脚回来,暗卫只来得及禀报傅绫罗在郡守府见了人,还没来得及与他细说。 只怕是有心人挑拨。 他冷静下来,心知这会子阿棠什么都听不进去。 待得暗卫将亭子里发生的对话一五一十说完后,纪忱江沉默许久,拍碎了一张沉木桌。 他眸底闪过暴戾之色:“卫喆你亲自带人去,将人给我抓回来!方法不论!” 敢动他的人,找死! 卫喆离府的时候,宁音正伺候沉默的傅绫罗洗漱。 她着实见不得娘子浑身的悲伤劲儿,看着都鼻尖发酸,“娘子,您想哭就哭吧。” 傅绫罗正仔细回忆着过往的一点一滴,被宁音的哭腔惊醒,疲惫地笑了笑。 “宁音姐姐别担心,我只是有些事没想明白,但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哭,眼泪……流多了就不值钱了。” 傅绫罗心里乱糟糟的,确无多少难过,这又不是什么苦情话本子,最多算个没有出路的牛角尖罢了。 她只是头疼,才会显得格外脆弱。 除了疼而无法自控的时候,她是真的不喜欢哭。 眼泪大多时候毫无用处,她哭不回阿爹,也哭不醒阿娘。 忍下那些无用的泪,留到合适时候,才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宁音没明白娘子话里的深意,可她很快就懂了。 * 卫喆带着暗卫搜查郡守府,白日查,夜里探,甚至连迷香都用上,祠堂和后宅都没放过,就算是那人能上天入地,也该有个影子。 两日下来,毫无收获。 这人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没留下任何痕迹,活似是傅绫罗见了个鬼。 当卫喆跪在纪忱江面前禀报的时候,纪忱江面沉如水,气的冷笑连连。 “好,怪道能在我眼皮子地下作妖,原是有几分道行。” 卫喆沉默不语,卫明去了军中处理杂事,不在府中。 乔安只能硬着头皮问:“许是傅长御猜错了呢?也许真是去拜访林郡守的白身?” “那也该有迹可循。”傅绫罗温软的声音从门口想起,她面容平静进门。 纪忱江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眼神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紧张,眼底却带着全然笃定。 阿棠不会看错。 傅绫罗没让他失望,她沉静解释,“那人以王府女官为话题邀我入亭,必是知道我的身份,意在引起我好奇和探究。” “他与我说话时极为和缓,更像是还未完全拿捏南地方言,语调却干脆,更似北地而来。” 纪忱江很想问她,那她呢?跟那人说那番话,到底是说与谁听。 他辗转反侧,贱骨头上身,纵她,由她,随她,竟都不能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吗? “再者,他身上带着养尊处优的痕迹,侧身时露出的玉珏,虽样式有些旧,但那凤栖梧的花样上,凤尾翎羽两翘三下,这是京都落凤轩独有的样式,只对权贵开放。” 她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傅翟第二次陪定江王入京都朝拜圣人时,拿着定江王的令牌,为她阿娘定制过一枚玉佩。 后来,那枚花费了傅家一年收成的玉佩,被她亲手放进了母亲的棺椁之中。 “我掌着几家布料铺子,他身上的青衫,看纹理绝不是南地样式。来自京都或在北地长大,又如此神秘,还恰巧想要蛊惑王上身边的人,再没人比他更像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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