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王妃一直忙碌到太阳西下,方才带赵玉屏回府。沈若筠心下很是感激,又不知该如何谢她。 “你的嫁妆甚齐整,也不差什么。”濮王妃临行前与她道,“我瞧佘太君不回来,你的及笄礼少不得还是我来主持。既是家中长辈不在,便也不好大作排场,不若就简单些,你看如何?” 沈若筠哪有不应的。 等濮王妃与赵玉屏走了,沈若筠将赵玉屏送来的盒子打开,里面果是满满当当地放了好些首饰。 沈若筠一件件拿出来细看,有几样是镶宝石金花丝的,花丝编织是内廷独有手艺,想来是赵玉屏这几年得的首饰里比较贵重的了。 上一次吴王妃送了她一匣子金刚石,陆蕴帮她镶了好些首饰。沈若筠叫早园全取了来,细细地挑选了一对粉金刚石珍珠编织的手钏、一只喜鹊登枝步摇、还有一对玉兔子下嵌金刚石的掩鬓。 她将这几样装了,打算回赠给赵玉屏,也算是答谢濮王妃替她操持婚事的辛苦。 装好给赵玉屏的,沈若筠又替赵多络择了一对玉兰花形的簪子、一对耳饰,也拿盒子装了,给她留着。 五月底,沈若筠生辰。濮王妃自请作主人,请了赵香巧及笄礼上的赞礼正议齐大夫的夫人、赞者是自请担任,还练了好些天的赵玉屏。令沈若筠意外的是,正宾竟是周沉的祖母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拉着沈若筠手看了看:“怪道佘氏将你藏得这般深,若是我孙女,我也不让别人瞧。” “您认识我祖母?” “谁不认得她呀。”周老夫人笑道,“她以前在汴京,可是无人不认的。” 濮王妃打趣道:“老夫人,眼下还是先行礼吧,待这孩子以后嫁到了周家,您再慢慢与她叙旧罢,横竖时间长着呢。” 沈若筠低了头,周老夫人笑着拍她的手:“莫怕,今日原就是我想着你家无长辈,才自请来的呢。” 周老夫人这话的意思便是已将自己当作她长辈了。沈若筠见她也觉得很是亲切,心下又觉得奇怪,周老夫人这个性子与祖母类似,怎么她女儿周娘娘却那般看重女子教条规矩呢。 丫头们鱼贯捧来托盘,里面分别放着及笄用的发笄、发簪、钗冠、衣物。 沈若筠只穿采衣,初加时改了发髻,穿了牙色素襦裙;再加时又添了发簪、穿了褙子;三加时,外面套了大袖衫,下系玉环佩绶。 周老夫人备了一支上好的金簪,插到沈若筠发间。那簪子上足有九层花瓣,每层莲瓣上都錾刻着精美的镂空纹饰,并簪顶一莲蓬,取意十全十美,多子多福之意。 及笄礼毕,沈若筠送走客人,又换了家常衣服,方去找陆蕴说话。刚刚的及笄礼都为女宾,故他安排好了一切人员事务,自己却未在现场。 陆蕴见她来,也不意外,只问:“折腾了大半日,不累么?” “我也没做什么呀。” 沈若筠见他桌上堆的许多东西都收走了,忙问他:“你什么时候去冀北?” “等你成亲回门之后。” “没关系的,有濮王妃发嫁我呢。” 陆蕴的声音低了许多,“那也不行。” 提起成亲之事,沈若筠心下总是惶惶难安。陆蕴说得都对,人不可以欺骗自己。可眼下若不欺骗自己,又如何能坦然面对呢? “周老夫人瞧着与祖母是一个性子的。”沈若筠勉力说些愉快的事,“我瞧她也很亲切。” “你刚出生,周老夫人还送过一玉锁给你。”陆蕴道,“你满月时,她也来抱过你的。” “那看来她与祖母关系不错。”沈若筠道,“我原以为祖母在汴京没什么密友呢。” “怎会呢,老太君年轻时,马球打得好,汴京的贵女都认得她,交好的也多。” 沈若筠更加想不明白了:“那为什么这些人既欣赏祖母,又要将孙女们的脚给裹起来,叫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我听说周二夫人一双脚裹得两寸,周家几个姑娘也都缠了足。” 陆蕴略一沉吟,问她道:“那你如何看缠足呢?” “我觉得若是女子本该如此,那便从娘胎里出来,便都是一双小脚……可既生下来如男子一般,凭什么强迫女子后天吃这许多苦缠足?孝经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怎么到女子这里便不通了呢?” 沈若筠说着,还是觉得违和:“既她们年轻时也不裹足,作何又要逼着小辈如此行事呢?” 陆蕴没回答,自去后一排书架的犄角旮旯,翻找出本《随园诗话》,翻开一篇递给沈若筠看。 沈若筠接过一看,此篇讲了个小故事,写一男子买妾,嫌李女未缠足。媒妪道,女子会诗。男子欲戏之,以《弓鞋》命题。李女即书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这里是袁枚《随园诗话》。故事是卷四中记的,原文:杭州赵钧台买妾苏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赵曰:“似此风姿,可惜土重。”土重者,杭州谚语:脚大也。媒妪曰:“李女能诗,可以面试。”赵欲戏之,即以《弓鞋》命题。女即书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赵悚然而退。 “妙极。”沈若筠哈哈大笑,缠足一事,可不正是起自人间贱丈夫么? 陆蕴道:“分析事物要看主次矛盾,不能不管主要原因,就去责备那些缠了足的作何要自轻自贱,为人附庸。” 沈若筠深以为是,想来周老夫人虽是好的,但她儿子读书读傻了,她又能如何。 两人说了会话,就见林君来找,说是周家送了礼来,问可是要收。沈若筠与陆蕴对视一眼,陆蕴问林君:“来送礼的是谁?” “是周二郎身边的人。” 陆蕴明白了:“那收了吧,送明玕院去,这是贺二小姐及笄的。” 沈若筠没想到这还有自己事,结巴道:“你怎知是送给我的?” “周沉此人,心机较深,但处事还算得体。你与他成亲,即便是假的,面上功夫也会做足。”陆蕴道,“今日又是他祖母来与你作及笄的正宾,他少不得送些礼物来。” 沈若筠回自己院子,便见一个精致的朱红色漆木盒子摆在条案上,几个丫头都好奇周家二郎送了什么。见她回来,都催她打开。沈若筠开了盒子,见里面放着一整套金镶玉头面,冠还罢了,只两只竹节状通体生翠的簪还难得。 几个丫头都赞他用心,独沈若筠觉得无甚意思,看多了还十分不自在。周沉这么认真做什么?他若要做一个好丈夫,自己也要做个好妻子吗? 沈若筠叫早园收了,在院子里绕了两圈又茫然四顾。 她大概是全汴京最怕行及笄礼的人了……再有六日,便真要嫁他了。
第三十六章 成亲 六月初六,是礼部为这桩天子保媒的婚事择选的好日子。濮王妃林氏奉太后懿旨,发嫁已故归德将军次女沈氏若筠。 濮王妃已嫁过赵香巧,很有经验。她自六月初便从濮王府带了许多下人来操持沈若筠亲事,事事亲问,颇有嫁自己女儿的架势。 沈若筠与她行叩拜大礼,濮王妃在上首受了,又与她添妆了两套头面。 六月初五,铺嫁妆安床。在敲锣打鼓声中,一抬抬的嫁妆从沈家抬了出来,远远望去就宛如一条金线满绣的蜿蜒红绸。 周府四面门庭洞开,府内装饰一新,沈若筠的嫁妆送到了周家长房周沉住的嘉懿院,嘉懿院正房是三正两耳,宽敞的院子里摆满了沈若筠的嫁妆。 濮王府跟去丫鬟们训练有素,打开了箱盖,捧出托盘,逐一打开,将陪嫁的嫁妆晒了满院子。 六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午后,沈若筠沐浴换衣前,先去了沈家祠堂,拜祭先祖,告别家庙。想到祖母,口中念着的祝祷之词便有些难续。 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希望沈家祖宗保佑,保佑祖母长姐在冀北诸事平安顺遂,保佑她以后可以顺利离开汴京。 走出家祠,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她今日要嫁人了,可祖母生病不得归,长姐归不得……就连齐婆婆,也因为自身寡妇丧子,不肯见她。 沈若筠擦擦眼泪,还是想见一见齐婆婆。她跑到明玕院后院,见陆蕴也在这里,似是知道她会来。 他今日穿了件松茶色的锦袍,负手而立。阿砚在他身侧,嘎嘎叫着。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肥头胖脑的阿砚又叫了两声。 “这肥鹅就先不要带去周家了,放明玕院里吧,也热闹些。” “好。”沈若筠点头,她也没想将阿砚带走。 “刚刚有将婚事告知双亲么?” “说了。”沈若筠点点头,眼圈红了,“只是我觉得……他们应该早投胎往生了。” 两人一鹅一道去齐婆婆住的屋子,齐婆婆怕她来,在屋里锁了门,流了许多泪却不肯开门见她,只一句句地讲着吉祥话。沈若筠想起小时候,祖母离开的那段日子,怕她晚上思念家人,齐婆婆就一晚晚地守在她床边。 沈若筠在屋外也哭成个泪人,齐婆婆忙叫她不要挂念自己。 可沈若筠舍不得的,又何止一个齐婆婆?沈家的一砖一瓦,她都极为留恋。 “哭什么。”陆蕴想笑她,眼里却也有水光,“还可回来的。” 沈若筠想把不舍的情绪咽下去,眼眶里的酸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怎么越说还越厉害了……”陆蕴拿帕子小心替她擦了。 沈若筠幼时比旁人家的小娘子淘气许多,进宫前都不晓得她怕什么。抓大黑鲤掉过水缸,爬树掏过鸟窝,在花园捉小螳蜋……总蹭得脏兮兮的。陆蕴那时候笑自己,真跟她爹似的,去寻她还得带块口水巾呢。 他想到此,又不忍见她如斯难过,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横竖还有我呢。” 沈若筠靠着他哭了会,又在齐婆婆的屋外磕了个头,方听了陆蕴劝回到前院。一回去便被几个丫头拉去沐浴,反复地搓洗。沐浴完毕,濮王妃请的全福夫人便要给她开面,这位欧阳夫人,也是之前给赵香巧成婚时请过的。欧阳夫人笑呵呵地拿了五彩丝线,上下飞快抽拉替她绞面。 沈若筠脸上汗毛极淡,绞完后泛着粉,欧阳夫人又拿了剥了壳的鸡蛋小心地滚了两圈,才开始上妆。 因是新嫁娘,妆容比之平时要浓重不少,欧阳夫人给她描了三白,画了檀晕。赵玉屏在一旁见沈若筠的额头、鼻尖与下巴都涂得白白的,分外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濮王妃差点将她撵出去。 等妆上好了,欧阳夫人取过一把新梳子,替沈若筠梳头,缓慢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沈若筠第一次梳作了妇人的发髻,头戴重冠,手持却扇。她对着铜镜看了看,只觉得铜镜里的人显得陌生,反正不像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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