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来我家时,才及笄六日,若教她如此而终……” 周沉不敢去想这个可能,只庆幸还好齐大夫识得此物。他无法发作自己母亲,回去路上又想起两人初见时,沈若筠质问自己的那句:“你也料定我既算个孤女,只能吃你们周家这样的闷亏。”。 原来,这竟不是一句虚话。 周沉一拳锤到廊柱上,想用真的流血伤处与疼痛,将穿心感减轻一些。 插簪时,他还想以后要护她一二……怎料竟会如此。
第六十章 悲恸 与以前的梦境都不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有光照来,只有豆点大,忽明忽暗闪开,却又无法靠近。她似被困在了这片茫茫然的环境里,即便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也无法醒来。 那一点光暖暖明明,好似以前读过的那句:“在涅贵不淄,暧暧内含光。”出自东汉崔瑗所作《座右铭》,意为表面上暗淡无光,而内在的东西蕴含着光芒,形容好的品德。。 沈若筠走了许久,脑海里冒出一个古怪想法,有没有可能,她已经死了呢? 也不觉得如何疼,也不累,所谓行尸走肉,应是如此了。 赵淑和说,祖母死了,那若是她也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祖母了呢? 沈若筠想到此,又向着那豆大的光处跑去,梦里的人也不知疲倦……她跑了许久,直至无力瘫软倒下的那一刻,也未跑到那光源处。 她大口喘着气,头痛欲裂。 往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揭开梦境,鲜血淋漓地戳到她眼前,刺得她连睁开眼睛,都觉得撕裂般疼。 沈若筠终于睁开眼睛,试着动了动,手脚酸麻无力。 有好些人在叫她,沈若筠茫然地看着她们,想从她们中找到最想见的人。 早园见她终于醒来,高兴得直掉眼泪,又匆匆擦了,端了水来喂她。 她这些日子一直守在沈若筠身边,双目熬出了不少血丝,见沈若筠醒了,欣喜得直掉泪:“小姐可算醒了。” 沈若筠由着她喂了一杯水,定了定神,分辨出自己是在周家,嘱咐道,“……你们简单收拾些东西,跟我回去。” “都回去吗?”不秋问。 “回。”沈若筠的声音细弱蚊吟,勉力坐起来,“我躺了几日了?” “足有三日了。”早园道,“仁和堂的齐大夫日日来扶脉,都与我们说不碍事,只瞧着吓人。” 沈若筠想了想,要给自己扶脉,谁料她刚一用力,又因支撑不住摔在床上。 “我这……” 沈若筠觉得这也太奇怪了,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何总会昏迷? “小姐先用些饭。”早园道,“躺了三日了,自是没力气的。” “不要荤腥。”想到祖母,沈若筠心下难受,“你们拿白粥就行。” 丫头们忙碌起来。 周沉这几日一有空就会回府,进院时见到东梢间有说话声。他心下一喜,大步进屋,果然是沈若筠醒了。 她一身缟素,东梢间里也正收拾着东西。 “你醒了。” 周沉见如此情容,便猜测她上元那晚已从两位帝姬那里,知道佘氏的噩耗了。 “嗯。” 周沉见她声音低弱,想着他若这个时候说些过分的话,沈若筠估计也只会微弱地嗯一声,不似之前那般会怼他。 她又要走,却没和他提和离,便是一个佐证。 周沉以前不喜沈若筠的张扬与锋芒,现在看着她素面披发,弱如扶病,发现自己还是更愿见前一个的。 “头还疼吗?”周沉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有些晕。”沈若筠问他,“冀北那边……究竟如何了?” 见周沉沉默不语,沈若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小口喝了,“两位帝姬已经将祖母的事告诉我了,我受得住的。” “年前,怀化将军已与耶律璇交过三次兵了,前两次不分伯仲,后就使人偷袭了佘太君所在的彤云镇……”周沉小心地观察沈若筠的神色,“佘太君怎么去世的,我并不知……” 沈若筠强忍着眩晕感,低头看杯子,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 “你是要回沈家,替她操办丧仪吗?” “我要去冀北,接她回来。” “不必去了。” 沈若筠静静看着他。 “朝廷要与耶律璇议和了。”周沉沉吟片刻,斟酌用词,“怀化将军……已经扶柩回京了。” “那冀州的边防……”沈若筠听到长姐回京,第一反应便是冀北的军事,“朝中谁来接?” 周沉有些意外,“你就不担心将军会因兵败获罪么?” “冀北能撑到今日,本就是强弩之末。” 沈若筠揉着太阳穴养神,朝廷军需供不上,是冀北军以血肉之躯在抵抗。如果要问罪,总不至于要沈听澜的命。朝上群臣早对沈听澜多有不满,自然是不会贬她做别的小吏,估计会被革职。 “所以冀北军要交接给谁?”沈若筠问他,“这不能告诉我吗?” 周沉不是不能说,而是不知道如何说,只提示她:“朝廷要议和了。” 沈若筠不解,“议和就议和……” 看着周沉今日比阎王还阴间的表情,沈若筠立时懂了,“你们要割冀北给辽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周沉解释,“只是暂时划归辽邦。” 沈若筠死死握了那杯子,心下悲愤交加,她的祖母、父亲、乃至祖辈死守牺牲的地方,朝廷竟是可以这样轻易,拱手让人的。 “那冀北的百姓怎么办?” “朝廷也是没有办法,今年本就多灾难,还赶上极寒的冬日。”周沉辩解,“四处都有流民起义,若是这个时候辽人打过来……内忧外患,怕是会出大乱子,还是应该先处理流寇造反,再安定边关。” 沈若筠木然地听着,也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和他道:“我要回沈家守孝了。” “明日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今日就回。” 周沉没说同意,伸手拉住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你说粮食的事吗?”沈若筠现在仍觉得身体昏沉,缓缓道,“对不起是无心造成的事拿来道歉的,可我猜你应是很早就知道了我家有粮仓了。” 她说话显得费力,连自己也发现了,阖目道,“这样的话不必同我说,没意义。” 周沉忽走近了些,两个人静静对视片刻,见沈若筠又要往后退,他忙开口:“那我送你。” 沈若筠实是没力气也没心绪和他争执,见周沉脱帽换了素衣,便由他去了。 等到沈家,已过亥时。 周沉又道:“林君不在,我把安东留给你。” “不用。”沈若筠闭目养神,“我并没有打算把丧仪规制办得很大。” 周沉终是发现,再虚弱的沈若筠,也是有自己主意的。 翌日天明,来往下马街的人便都看到了,沈府一夜之间披挂起了丧幡,满目白色。 沈若筠披发素衣,提前备起佘氏丧仪。沈家在郊外有祖坟,可以开始挖墓穴了,还需准备墓志铭、墓碑与明器。 时下流行薄葬,沈若筠想她与沈听澜以后恐不一定还在汴京,也不愿祖母不得安宁,遂考虑火葬之事。 白日里,忙忙碌碌不得闲;晚上时,一个人待着,又会哭上一整晚。 齐婆婆今年冬日本就身体不好,听到佘氏离世,伤心不已,与沈若筠一道披发服丧,每日只食一些稀饭。 沈若筠去看她,难免有些担心。 齐婆婆握着沈若筠的手,“老夫人年事已高,马革裹尸不是什么大悲事,她若知你如此伤心,反会难安。” 沈若筠点头,“婆婆放心,我都知道的。” “你这气色太差了,我如何放心。”齐婆婆劝她,“好好保重自己……沈家还指望着你呢。” 沈若筠嗯了声,一滴眼泪极快地掉了下来,“婆婆也要好好保重,祖母走了,我身边也只有您一个长辈了。” 齐婆婆忍不住抱她在怀,又痛哭一场。 沈若筠这几日,站在明玕院里,常有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之感。 她以前总觉得只要冀北平定,祖母就会回来,与她说,嫁人也勿怕,祖母带你回家。 她在襁褓时甚至更早,便已经历过失去至亲。关于长姊与祖母会不会有一日也死在战场,这个问题她从不敢去想,却又知道答案。 周沉问她可想过朝廷会如何处置沈听澜,她心里还有一丝庆幸,至少还有长姊。 沈家勉力支撑至此,对得起大昱。从此之后,便不必再世代苦守,遍尝至亲惨死之痛了。 想来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更何况本来就是众矢之的的沈家。沈听澜一旦被问罪,沈家必是难以在汴京立足,还有赵殊与沈听澜的关系……思来想去,还是一起离开汴京的好。 沈若筠摸了摸阿砚,又开始考虑若是离开汴京,可以去哪儿。 她有些想去两浙路,毕竟还答应过苏子霂去杭州见外祖母,还未履约。若是外祖母不愿见,也可以去夔州路,那里离汴京远。虽不是要去投靠琅琊王妃,但若是去了,应不会如何难。 她可以开医馆,也可以再开脂粉铺子,反正还有陆蕴,肯定不愁银子。等过几年若能天下太平,或能跟沈听澜一道去各地走走看看。她原想去冀北当军医,看看祖辈们为此付出了一生的地方,可惜朝廷已计划将那处划归辽邦,也不知往后余生,可还能等到收复那一日。 沈若筠想了许多关于往后的日子,只要和长姊、陆蕴在一处,便不觉得害怕,反而满是期待。 只可惜,祖母不能与她们一起了。 沈若筠回沈家不过五日,冀北战败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传到了汴京,沈若筠也知道了许多周沉未告知的细节。 入冬后,边境摩擦频起,辽也未占到好处。只是辽兵多处起事,还偷袭了玉门关内的边陲小镇彤云镇。佘氏自旧疾复发就一直在此地休养,拖着病体,带了城内的府兵死守彤云镇。 辽军攻入彤云镇后,她的尸首就被辽兵挂在了城门之上。 沈听澜未请军令擅自行军,力战两日,等夺下彤云镇时,一箭射杀了耶律璇的胞弟耶律璘。 至此,冀北便不再是走火摩擦,战事如火骤起。 佘氏自沈若筠幼时,就告诉过她,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归宿,她的祖父如此,父亲也如此……可沈若筠并不能如佘氏期望的那样,能轻易接受这个结局,她哭得瘫软在地,泣涕横流。 再悲痛也得打起精神,冀北的战事传到汴京后,沈氏族人又开始登门了。 沈柏清已将族长之位传于其子沈高瞠,沈若筠未见过这位族兄,却知他已惦记自家这块肥肉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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