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振衣抬起手,温柔抚摸宝颐的面颊。 他脸上神色淡然,手掌却温热,缓慢地移动,在她侧脸上流连不去。 "你想要金银珠玉,田产地契,首饰华服,我都能给予你,你心心念念要救的人,我也能为他们打点出力,只一件事你须得答应我,便是留在我身边,永远不得逃离,也永远不另嫁旁人。" 顿了一顿,他补充道:"我知道自开国以来,天都卫十八任指挥使无一善终,所以即使我死了,你也要每年来祭扫我的墓碑。" 宝颐握着两张庚帖碎片。脸色微微发白,唇上毫无血色,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勉强露出个乖顺的笑容,但那笑容如镜花水月一般脆弱,仿佛轻轻一触就能破碎。 她早已有过心理准备,但眼睁睁见自己庚帖被撕,还是止不住地悲怆。 这东西远不止一张薄薄纸片,乃是男女婚嫁的重要信物,她这庚帖自她十岁时便已备下,当年的她那样信誓旦旦地要嫁天下最好的郎君,可不过几年,就落得大厦倾塌,流离失所的命运,到最后居然被一张玉笔签发的身契牢牢锁在旧日面首身边,人世无常,莫过于此。 碎成两半的唐字捏在她手心,她吞回眼泪,红着眼尾,强作欢笑道:“撕了便撕了,也不算什么要紧的凭证,大人愿意救我爹娘,我自当全心全意回报大人。” 不嫁人也没关系,只要一家人好好地活着,把自己一辈子抵押给裴振衣又如何呢? “大人,我唐宝颐在此立誓,永生永世不离开你,如有违背,让我……”她想了想,续道:“让我头顶脱发,脚底流脓。” 裴振衣一言难尽地斜睨她一眼。 常人立誓天打五雷轰,她立誓诅咒自己脱发,果真是爱美如命。 但她这斩钉截铁的誓言,还是如一股热流注入他心中。 自把她接回家后,她每日都能闹出新的鸡飞狗跳来,把他气得要命,但一个人即使生气难过,心绪不定,起起伏伏,也比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来得好。 他沉默片刻,笨拙地伸手,把她揽至怀中。 宝颐柔若无骨地趴上他胸口,把自己折成契合他的弧度,尖尖的小下巴硌在他肩头的伤处上,若从远处看,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们鹣鲽情深,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爱侣。 他踏过尸山血海,挨了一身伤痕,终于换来了一个站到她面前的机会,他抱着他的姑娘,好像抱住了他的整个世界。 “好,我可以再信你一次。”他轻声道。 “但如果你再抛弃我一回,猗猗,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作者有话说: 狗要顺毛捋 -感谢在2022-05-07 10:12:03~2022-05-08 10:4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此时一位路人路过 10瓶;七鹿七、荔荔 2瓶;Sav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第二日清早寅时, 窗外天光熹微,屋内一片祥和,第一声鸡鸣过后, 有人掀开了宝颐的被子,摇着她的肩膀道:“唐宝颐, 醒醒。” 宝颐困得睁不开眼,抱着被子委屈挣扎:“我不要!现在那么早,鸡都还没醒透呢。” 那人有些无奈道:“不想见你爹娘了?“ 宝颐脑子尚未清明, 身体已经先来了个标准仰卧起坐:“见!我要见!” * 前夜下了雨,园中草木笼罩着一层湿润的青光, 坑坑洼洼的石板缝隙里浸满了雨水,踩上去滑腻无比, 一个不慎就要跌上一跤。 宝颐换了旧日的衣裙,淡雅的雪青色缂丝藤文春衫,给自己精心描了眉毛,点了口脂,又从青瓷小罐里匀出点桃花胭脂,仔细涂在两颊上。 镜子里的姑娘扯动嘴角,笑出两个精致的小梨涡。 但即使妆容再光彩耀目, 眉宇间的忧色却无法掩盖, 她心里压着事,再无法如从前一样,在亲人面前假作无忧无虑了。 待得她收拾打扮完毕, 姗姗来迟, 裴振衣早已等得不耐烦, 索性站在院子门口听属下们各自前来述职, 宝颐有点害怕这群五大三粗的糙汉, 躲在柱子后面暗中观察了好一会儿,隐约从他们言谈中听出来,裴振衣今日带她出门,乃是扔下了小朝会和镇抚司里堆积如山的公务,才勉强得以成行。 李衍正向指挥使大人汇报庶务,忽见裴大人扭过了头,李衍收了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抄手小回廊下站着道窈窕身影,正是那日在教坊司见过的姑娘。 李衍记得她有一双大而清亮的眼睛,秋水般潋滟,哭起来梨花带雨,特别惹人怜惜,如今她把泪水收了起来,那份柔弱可怜就变作了妩媚动人,可见顶级的美人不论做何情态,都是尽妍极丽,婉然如画的。 就连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形于色的裴大人,见了佳人目光都柔和了下来,背在身后的双手向他一摆,李衍心知肚明,暗自好笑,连忙躬身告退。 临走时见裴大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对那姑娘道:"出来为何不带帷帽?" 那姑娘顿了顿才开口,嗓音清甜,带着极轻微的南方调子:"我如今也不是千金小姐了,让人看去容貌,也没什么要紧。" 但显然裴大人并不想让旁人看她,或者说是,他很讨厌落在她身上那些色眯眯的目光。 两人再出门时,姑娘脑袋上扣着一只硕大的帷帽,简直如同挂了扇窗帘子在头上,飘飘欲仙的纱幔一直垂到腰间,帘幔掀起一角,袖下的红酥手被裴大人紧紧握住,裴大人脸色如常,依旧满身正气,威严不可侵犯,只是那微红的耳尖,揭露了他此刻的真实心情。 同僚给了李衍一肘,得意道:"你看,我说得多准,那唐五姑娘容色倾城,大人果真多年对她念念不忘,才别扭了几天,便破了功了,哎呀……" 李衍呸他:"别乱嚼舌头,叫裴大人听了你妄议他的人,你这孽根就别想要了!" * 裴振衣果然信守诺言,听她起誓绝不再离开他后,整个人变得惊人的好说话,宝颐被他握着手,心思活络起来,试探地问他可以探视多久,他不假思索回答:"随你。" 她受宠若惊,又趁热打铁:"那我与爹娘说话,你能不能回避一二?" 裴振衣道:"可以。" 回避一二何足挂齿,回避四五六七都未尝不可。 "那你能不能顺便把她们救出来?"宝颐偷瞄他的黑金长刀,心里的小算盘扒拉得啪啪作响。 "不成。"裴振衣道:"这是三法司的地盘,天都卫插不上手。" 宝颐沮丧:哦…… 马车悠悠行至天牢入口,宝颐在裴振衣的护送下,鼓足勇气,踏入刑部大牢的门槛。 不过往里走了几步,空气顿时变得凝滞幽寒,夹杂着常年不见天日的湿气,几乎能侵入她的骨髓,可除了冷之外,这牢房比她想象得要干净宽敞许多,木床、被褥与恭桶一应俱全,甚至还配了张吃饭的桌子。 来往的护卫见了裴振衣纷纷站定,恭敬地向他行礼,裴振衣只淡淡颔首,吩咐他们带宝颐去靖川侯的狱间。 祖母因年事已高,被单独扣押在别处,母亲与大伯娘在女囚所里,故这间房里只关了父亲一人。 宝颐看见桌前枯瘦的身影,眼泪几乎顷刻间涌了出来,隔着生铁铸成的监狱围栏,她哽咽地唤道:"阿爹!" 唐檗神情由呆滞转至震惊,踉跄几步走到她面前,梦呓般喃喃道:“猗猗?“ “是我,阿爹,是我!”宝颐哭着握紧父亲的手,滚烫的泪珠子落在父女交握的手指间:“我来瞧你了,阿爹你怎样了?他们有没有苛待于你?一应饭食可都是齐全的?“ 她泪流满面,语无伦次的模样足以令铁石心肠的人起恻隐之心,唐檗轻轻摩挲着女儿白皙细嫩的手,忽然翻过她掌心,皱眉道:“怎么回事?” 宝颐抹了把泪:“不碍事,前些日子在教坊司练箜篌刮破了手,养几天就好了,阿爹不必担忧我,眼下我在裴振衣的宅子里住得不错。” 她说得云淡风轻,唐檗却浑身一震:“你竟跟了他?昔日借住府上的那少年?” 宝颐点了点头道:“是呀,他如今权势滔天,连汝阳都说他在圣上面前极为得脸,能跟了他,我也算得是沾了光了,总好过在教坊司里任人欺凌。” 唐檗如同脊梁被一记重棍打散了一般,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倚着铁栏,一寸寸滑落,最后失魂落魄跌坐在草席上,凹陷的眼中流出清泪:“是阿爹没本事,保护不好你。” “阿爹说什么话!”宝颐恼道:“猗猗好不容易磨来了个探看的机会,不想听阿爹自怨自艾。” 她父亲确实处处不如大伯祖父,可却是全天下最珍爱她的男子,宝颐不愿看他痛苦的模样,蹲下身认真道:“祖父生前曾对我说过,唐家商户出身,看重实惠,善抓机缘,即便进了这阴森鬼地方,我也必要想法子救阿爹阿娘出去,裴振衣对我爱恨交加,旧情难忘,我去求他,总会有斡旋的余地。” 唐檗隔着铁栏杆望着长大成人的女儿,先是一怔,再是沉重地笑了笑:“猗猗不必再做无用功了,阿爹从陛下走进金銮殿的那一刻便已明了,这条命是保不下了,如今唯愿你祖母…… 母亲……还有你都能平安。" 宝颐刚深吸一口气,欲将他打醒,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不由脊背生寒,小心问道:"阿爹这是什么意思,朝廷对府里下手,不是为了掠夺钱财?" "若真是这样,倒也不错。"唐檗摇头:"猗猗可记得阿爹说过,如我们这等人家,单单手握钱财,是不够的,若是后继无人,不出三代内,钱财必会坐吃山空,可若是强行顶撑门户,赢了倒还好说,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阿爹什么意思?" 唐檗叹了口气,终于将侯府所为一五一十告知了她。 侯府刺杀过今上。 宝颐听得双腿颤抖,几乎无法站住。 难怪当初皇后娘娘愿意帮一个式微的侯府,作为交换,父亲竟然调用了伯父留下的暗卫,在半年前五皇子出帝都之后,对其围追堵截,欲行刺杀之事。 裴振衣后背上那道狰狞的旧伤,便是当初替五皇子挡箭所留,也就是这道几乎刺断骨头的重伤,替他换来了天都卫指挥使这一重职。 刺杀失败的消息传回帝都,五皇子挥军回城夺位,后面的故事便是她已知道的了,天都卫来抄了侯府,举家下狱,年轻的姑娘没入教坊司,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山的皇权压迫下,失掉力量的唐家于一夕之间轰然倒塌, 难怪听闻他得胜的消息后,父亲与母亲相对无言,脸色灰败如死,难怪他们那么急着把她嫁出去,却还是来不及。 "阿爹怎么如此糊涂,"宝颐脑中嗡嗡作响,因又惊又哀,连眼泪都空了,只翻来覆去说着一句:"难怪罪名是谋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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