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起章冷笑了一声:“柔安与皇兄一样,真是糊涂啊。” 顾珩留给秦观月的这座宅子依照秦观月的意思,买在了京郊,里面每一间屋子的陈设都是按照秦观月的习惯来置办的。 那天贺风将这宅子的房契交给她,告诉她丞相说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这宅子是顾珩给她的贺礼,全权交由她自己处置。 若是喜欢便留下,不喜欢就算是卖了、烧了,也都随她。 秦观月气得五脏六腑似被火烧,却也无可奈何。当初顾珩派贺风找她要回那对耳环时,她刻意说了这句话,如今顾珩却拿同样的话来气她。 若是放在往日,她定要找顾珩麻烦,可眼下她没有半点与他置气的心思。 她只想知道顾珩是否安好,只期盼着能够见顾珩一面。 宅子的后院里栽了紫藤花,风来时暗香浮动,与清平观的紫藤树一般漂亮。 这应该是顾珩的心思,可秦观月心里明白,这里的紫藤,与清平观根本不同。 最初知晓自己已有两月余身孕的时候,秦观月仿似浑身被浸在冷水中,寒得连话都说不出。 冷静下来后,她细细回想起近两个月,的确与之前大有不同。除了比往日嗜睡虚乏之外,她还会常常主动想与顾珩亲热,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以前她的主动,只不过是为了哄骗顾珩的手段。可现在却是她的需求,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身子裂开了一道深壑,而顾珩便是将深壑填得严丝合缝的玉石。 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像是窗外的藤萝,需要攀缠着顾珩才得以汲取生存。 顾珩很想要一个孩子,可她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 她有过不幸的童年,那位“父亲”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 即便她知道顾珩不会像爹爹那样对孩子动辄打骂,但顾珩的身份特殊,天下想取他性命的人不胜枚举,她无法安心为他诞育子嗣。 以前秦观月为了引诱顾珩,说要为他留个孩子,但那不过是情场上的敷衍,谁知顾珩当了真。 当时她以为自己对顾珩只是利用,随时想要逃离顾珩的身边,他的权势与压迫亦让她感到害怕,孩子对她而言只会是拖累。 因而在每次缱绻之后,她都会格外小心地喝下避子汤。她不禁细细的想,究竟是哪次遗漏了呢? 或许是之前有几次仗着将来癸水,便偷懒没有喝尽,才让这个孩子有了可乘之机。 可是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早一点顾珩或许会另作打算,不置于陷入此等境地。偏偏不巧,她非赶着顾珩被押在天牢的时候。 这下她就算想跑,也再不能像之前那般一身轻松了。 柔安的命令并没有起效,陆起章还不想顾珩因为饭食不足而死。 他要留着顾珩的一口气在,要让顾珩亲眼看见自己登上帝位,再借顾珩的手笼络天下学子人心。 可前几日龙虎观一事不慎触怒了诸学子,如今京中怨声载道,还有不少寻事者寻到老襄阳王的墓前,以猪血溅之陵牌,并在其墓前高声念唱对陆起章的檄文。 这与陆起章的本意相去甚远,得知亡父不得安息,陆起章大怒之下,只好暂时停掉拆观的计划,并从京察司中分出一些人手寻察燕都闹事之人。 对于京察司,他只留下十七个字:若擒得贼人,就地斩杀,悬头颅于城墙之上。 既然暂且无法尽得人心,那就只能先让那些人不敢再妄议天家事。 对于顾珩,他暂且没有余心处置,只吩咐加强戒放,别无其它。 天牢昏暗的甬道内,一名侍者提着食盒,跟在看守身后,借手中的火把照亮前路。 天牢里的其他犯人都由两三名看守笼统看管,唯有顾珩受到“厚待”,由专人看守。 看守从腰间取下三把钥匙,渐次打开,不忘回头嘱咐:“进去后不要多话,早些出来,不要多留。” 侍者点了点头,并未应话。 看守离开前,瞥了那侍者一眼,只觉这侍者身形瘦弱,寡言少语,模样倒是清秀,只是先前从未见过,不知怎么派了这么一人到这天牢里来。 或许是宫里哪个大太监养的娈童,做错了事被下派到这处做苦活,这些腌臜事他见得多了,不足为奇。 他别有深意地剜了那侍者一眼,嘴角的笑多了别样的意味。 外面的三道铁门随着看守的离去又重新阖上,环室重新归于沉寂。 陆起章虽然没有断掉顾珩的饭食,但每日只供一餐,且不许见荤腥。 顾珩站在墙前,身姿挺直,他以枯草为笔,在墙面上书写文字。 他不必回头看,也能知晓每日食盒里装的是什么。 除了一碟青菜和一碗稀粥之外,还有外面送来的消息。 “放在桌上。” 侍者迟迟未动,食盒摆落的声音并未出现。顾珩皱了皱眉,终于转过身。 顾珩含霜覆雪的眼神落在那侍者身上,而他望着的人正巧抬起头,也在看着他。 顾珩看着那双盈盈泣露的双眼,心里骤然一痛。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审视,似不敢置信她的出现。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已有震颤。 “月娘。”
第93章 顾珩被困囿在狱里几日,已然形容消瘦了一圈,身上的袍子空空荡荡,仿似灌进了一口风。 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变化,却敏锐地观察着秦观月的模样。细致到她双颊似乎清减,腰似乎细了半寸。 在离开前,他曾做过最坏的准备。即便如此,这几日每每想起秦观月或许会真的另谋出路,他的心里还是会掀起难以抑制的波涛。 于情理上,他知晓让秦观月暂时离开是对她而言最好的打算,但在私心里,他还是做不到那样的无私。 没有一刻他不在脑海中勾描她的容貌,回想着他们之间的过往。 在遇见秦观月之前,他已然是不知所往、无处归寂的一缕游魂。 是秦观月为他辟鸿蒙、知始终,这污鄙不堪的混沌世间,似乎还有那么一块净土,其间有一人还值得他流连。 在秦观月身上,顾珩的推度再一次失算。他没有想到秦观月会来,当两人相视之时,顾珩只觉得胸腔里响起剧烈的震颤,铺天盖地的啸动扑覆着他。 在巨大的惊诧退去后,顾珩在余庆之外,渐渐品出一丝不悦。眉山渐渐凝成川字:“是贺风。” 斩钉截铁的肯定,他无需多问,也能窥知一切。只是让他不悦的是离开前分明再三告诫过贺风,不许让秦观月得知内情,更不许让她以身涉险。 贺风一向忠耿,为何今日会驳逆他的命令。 秦观月盯着他看,眼圈渐渐泛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一声质问中,像是要将这些日子受尽的委屈与不甘倾泻而出。 顾珩被她问得无言,低低地唤了她声月娘,来不及有其他的辩解,秦观月又抢在他开口前逼近了一步。 “你说要护我周全,不许我与其他人一起,哄我为你生儿育女。然后呢?你便是这样对我的。” 她从怀里掏出身契、宅子的地契,眼底红得像是溺了晚霞,其间溢满了粼粼的水光。 “你把这些东西给我,你要做什么?” 秦观月握着那些契子的手微微颤抖,在这闷热潮湿的密牢里,鼻尖上沁出了密密的汗。 她的身子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一把将那些契子砸在顾珩脸上。 契子如落叶般在空中旋转,又缓缓落回了地上。 “顾珩,你真想把我推开?还是又像之前那样在试探我。” 顾珩站在原地,像是被指责过错的孩童,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缓缓抬眼,忽明忽暗的火光在他眼底跃动。他沉默良久,忽而抬起手抚上秦观月的脸颊:“月娘,你瘦了。” 秦观月看着遍体伤痕的顾珩,嗓子里干涩不已,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顾珩冰凉的手沾着淡淡的血气,掌心抚摸着她的脸颊,像往常一般相亲无间。 秦观月微微启唇,话还没说出来一个字,眼泪便先夺眶而出。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那日仓促之下,不告而别,顾珩也有难言之隐。 陆起章的每一步行棋,都在顾珩的意料之中,或者说,是他刻意为之,要让陆起章与天下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瞒过了天下人,瞒过了燕帝,若他想继续隐瞒,自然可以让这件事变成无人知晓的秘密,让它烂在那夜的漫天火光中。 但如今他不想了。 他在燕帝身边蛰伏多年,没有一日不想用最恶毒的方式杀了燕帝报仇。 但他知道对于燕帝而言,死亡反而不足以作为惩罚。他不会让他与大燕就这样轻易的解脱。 善恶有报而天道轮回,燕帝终该为自己的荒唐付出沉重的代价。 昨日送进来的饭盒里藏着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是秦荣的字迹,上面写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离开秦观月,是他做过最难的抉择。在狱中数日,他并不畏惧鞭刑拷打的折磨,皮肉之苦,不足为惧。 可他时刻挂念秦观月的安危,既担心她为自己的不告而别生气,更害怕她对这一切根本不在意。 借着微弱的光亮,顾珩看见秦观月眼角晶莹的泪,心里像是有一块地方被柔软地化开了。 他赌对了,她是在意他的。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心疼自己而落泪,在顾珩看来,这一滴泪比世间千万的珠玉还要珍贵。 心里的潮涌就要难以抑制地喷薄而出,顾珩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悸动。这种感觉很奇妙,似乎可以冲破理智,含藏着不顾一切的力量。 只有秦观月能够调动他的喜怒,但他甘愿让自己沉溺其中,哪怕此生都要被她控制,他也甘之如饴。 顾珩握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抱在怀里,俯身吻上她的双唇。他冰凉的唇瓣在与她相贴的一刹忽然有了灼热的温度。 他径直挑开防线,向潮润的舌尖探去,与之交绵延缠,如同紧紧织绕的两道和泉相汇。 他的力道强劲,大有誓要将她吞入腹中,揉进骨血的意思。秦观月被他吻得昏昏沉沉,偶尔从唇齿间溢出几声婉转低吟,落在顾珩耳内,点起他眼底更盛的念火。 秦观月双腿虚软快站不住了,顾珩看着那抹羞红从她的玉颈蔓延到耳根,才将肯放开她。 “月娘,你信我吗?” 秦观月呼吸不畅,还没能从刚才的情形里抽离。睫毛上挂着雾珠,眼眸湿润地望着顾珩。 “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顾珩为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这次的确与之前不同,我没有要骗你的意思。” 原先,秦观月担忧顾珩的生死。她威逼贺风带她见顾珩,也并未报太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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