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回去备上热水吧,我想洗洗。” 二人经过远处的贺风时,秦观月也勉力挤出一个得体的笑。 她终究也不懂,在贺风眼里,她又是什么呢? “我着你请的人,到了吗?”林影婆娑,秦观月侧首向墨隐问去。 “我同他说好了,方才娘娘耽误了些脚程,他该是到了。” 秦观月微微颔首,两人向后苑百秀林处走去。 主仆二人紧了步子,辗转几弯,便得见一人。 遥遥一望,此人风骨清瘦而又略显佝偻的背影显在阴沉的月晕下。 这是一种既不匹配的体态。 秦观月知道,这是久浸皇威,近身侍奉留下的烙印。 “魏主事。” 秦观月轻轻一声唤,那人才在昏暗下明了面。 秦观月不等魏恪回覆,便委身一礼。 “还未曾恭贺主事晋升之喜,便要这样劳动,实在有失礼数。” 魏恪见状连忙扶将起秦观月。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墨隐来找奴,想是有要紧事,娘娘交代就好。” 魏恪说罢后,向秦观月身后的墨隐望了一眼,这种心照不宣,存在于二人之间很久了。 燕朝虽不禁对食之事,但亦有严令,燕帝身侧侍奉之人,在此事上不能有丝毫干系瓜葛。 此法不违人情,也确保了朝纲国本。 魏恪在燕帝近侧侍奉笔墨,燕帝病重期间,则常无分昼夜,不解衣冠地笔录燕帝之口述言行,因而燕帝病愈后,被早早提拔为了恭奉司的主事。 而魏恪与墨隐凶险之处就在此。 “你这份心意,本宫会记下的,今日仓促召你前来,是想问你近来朝中的动向。” 墨隐虽与魏恪有份情谊,但她也深知,不是什么心里话都要交由眼前这个人的,因此,她之前并未与魏恪多说些什么。 秦观月怕自己意图太昭,毕竟,她与魏恪并不熟实,这点分寸还是要的。 于是又措辞道:“今日主事也看到了,陛下病体初愈,那漠察便在大殿之上大放厥词,丝毫不顾皇家颜面,竟惹出择夫这样一桩奇事来。本宫既为燕朝宫妃,自是想侍奉之时,能宽慰陛下一二。” 魏恪虽不解她言下之意,但却深谙不该越权过问之理。 “贵妃娘娘劳心了,令奴等汗颜,只是漠察此邦照例是每岁都要朝贡的,还不知娘娘具体问的是什么动向。” “陛下如今龙体遭创,想必臣工也该有些得力的人上位帮扶着了?”秦观月若有似无地抛给他一句。 魏恪闻言后,眉头稍蹙:“容奴想想。” 片刻迟疑后,魏恪抬起了头。 此时,远处传来一行宫人的窸窣声,秦观月吩咐道:“墨隐,你去远处看着人些。” “回娘娘,此事说起来有些远了,但奴并不知是否算是大动向,只知晓此事陛下让奴等封了口,不准议论。” “魏主事,我深知此事难为你,你且放心说,本宫不会置你于险境。”秦观月向墨隐处探了一眼。 “墨隐亦被本宫支开了,此事与她也无牵连。” 魏恪直了身,向秦观月深深作了一揖:“回娘娘,前阵子丞相被削了财权,是国公大人所奏。” 秦观月在行宫之时就曾听闻此事,但竟不知此事与秦国公府有关,也罢,自己既为替身,娘亲亦被扣着,又有什么喜怒可言。 “此事本宫听到过风声,只是家父乃是国臣,我亦不好多言,只是,还有一事——” 秦观月将话锋一转,直言:“近日宫中亦有传闻,说是陛下免了顾相修缮皇陵之职。” 言罢,秦观月故作姿态将脸别了过去,拽弄着一旁垂下的斜柳叶。 魏恪稍有思量后开口:“确有此事,陛下免了丞相之职,又委派襄阳王去做了。只是此事、此事……” 秦观月见魏恪犹疑,便开口安抚:“主事但讲无妨。” “皇陵之事虽看似突然,实则也是与秦国公先时的弹劾有干系的。” “主事的意思是,从弹劾到今日,陛下筹谋了如此之久?”秦观月信手拈下一枝柳叶,任它在指尖被碾出汁来。 “陛下的意思,奴不敢揣测。但而今看来,秦国公的建言,应是奏效。” 魏恪并不明晰秦观月与顾珩之间的关系,只当是她担心自己的父亲,便又添言:“陛下取秦国公之策,说明看重国公,对娘娘,这是一件好事。” 是一件好事? 秦观月之前的猜疑如今在魏恪这里得到了证实,顾珩,是有一些不虞之兆。只是她不明白,在她入宫之前,秦国公府一直是不涉朝政、不参宫务的虚职,而今怎又和顾珩扯上了干系。 还有,襄阳王陆起章接任了顾珩的职事,又是否是另一种预示呢? 原本她只以为,这是顾珩与城阳王二者择其一的选择,此时秦观月却觉得征路迷雾重重,无力迈进。 她缓了缓神色,不想让魏恪看出一些端倪:“主事说的是,既然家父安好,我也心安了。今日,叨扰了。” 秦观月唤来墨隐,着她与魏恪二人小叙了一会,这才偕人离去。 清平观内,贺风正为顾珩更衣。 “今日大殿上,丞相无故被城阳王打趣,甚是荒唐。”贺风将顾珩的大氅理齐,披挂在楠木架上。 顾珩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径直走向了书案,任意抄起一份书翻看着。 “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属下派人在秦国公府外围埋了眼线,未曾见到有娘娘母亲年龄相仿的妇人出入。” 贺风又一思忖:“属下考虑,其母若不是被深囚府中,那就该是在他处禁着,只可惜秦国公府难进,弟兄们一直未曾得手一探究竟。” 顾珩只轻点了点头,将烛灯挪进了些,好让文字亮堂起来。 “秦国公呢?” “秦国公近日称病,连朝都免了,看不出什么异动。” “罢了,着人继续盯着,你下去吧。”顾珩掀过一页,向贺风吩咐道。 沉重的木门阖上,摇曳的烛火下,顾珩将这一页看了很久。 没有了秦观月的清平观,静默的让顾珩有些不适。 他起初是以为怀念与秦观月的床笫之欢,但今日与她交锋,却终究软了手。 多日前,他身披月色回观时,秦观月会为他备好吃食与温水,他贪念这种余欢与交付,也贪念这种被需要与被等待。 多年来,他始终是在等待。 那夜,他与秦观月提及家亲,却欲言又止,秦观月懂事的避开了话锋,却避不开自己心底的伤痕。 顾珩本不姓顾,也非起家于京都,他是临江水域的南浙人。 顾珩的本家是当时鼎盛一方的文坛大家李家,他是名流李道生之幼子,李家世代簪缨,家学渊源,待到李道生这辈,却惨遭诛族之灾。 这是一场连坐甚广、诛戮成海的往事,世人讳莫如深,也从未以此再加妄议。 因为,此事仅仅发源于李道生诗词中的一句话,而这句话究竟是什么,囿于当时案子隐秘,又经年隔世,此句亦无所考。 随着燕帝的一道旨意,李府瞬时成为一座空宅血海,而在这场纷乱之中,一个侍女抱着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从后苑狗洞之中爬出。 而这个婴儿,也逐渐长成了现在的顾珩。 顾珩每每想到此事,眼皮总不自持地跳,连胸口也隐隐作痛。 那个侍女将顾珩托付给了一座道观的道士,便再无音信,直到十多年过去,她身患重病时又找回顾珩,将这些尘事再度揭开,不及顾珩照料,便撒手人寰了。 顾珩也因燕帝崇信道教之便,一步一步的从南浙走到了京都。 再往后—— 顾珩止住了这种强迫性的回忆,或许,只有和秦观月独处的那几夜,他的心是安的。 夜色如墨,偶有两三点星子于天际披落星光。 秦观月与墨隐只差走过一座长桥,便能见毓秀宫形貌。就在此时,站在桥前的灞柳下的城阳王听见身后窸嗦声响,回过身来。 “娘娘。” 他穿着月牙白的锦袍,长身玉立,无限风姿。 若换作往常,秦观月定会想尽办法避开他,可今夜,她才确定了顾珩被夺权之事为真,再加之筵席上默别公主亲口点名城阳王,让秦观月多少感到不安。 此时面对城阳王,她似乎少了些如往日那般的底气。 甚至,她开始试着忖度起面前的这个男子。 论形貌,陆起戎虽比之顾珩稍显逊色,但在燕都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虽他手中没有顾珩的权势,但他的身份更尊,且数次与她表露过心迹。 若是真将其视作青云梯,也未必比顾珩差。只是秦观月一直不明城阳王究竟有几分真心,因而一直保持疏远。 她不习惯别人没由来的示好。 “宫门已落锁了,王爷还留在宫中,似乎不合规矩。” “漠察使臣进京,皇兄特许我与起章留在宫中。”陆起戎负手而立,比往日的温和而言,今夜的他眉目间似乎多了几分戾气。 “况且娘娘说起不合规矩,比起今夜筵上的旁人,我已经算是很守规矩了。” 秦观月怔了怔:“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娘难道不明白吗?” 今夜筵席上,她一言未发,怎么就招了城阳王的眼。 秦观月今日本想与城阳王拉拢些关系,却不想遭他这般质问,心中不悦,语气也生硬了些。 “王爷怎么越说越偏了,您什么都没说,本宫应该明白什么?” 城阳王向她走近,神态自若:“今夜骊台宴,众臣共迎漠察使臣。娘娘坐的席位,正巧在臣工席的对面。” 秦观月稍觉不安,攥紧了袖底的帕子。 “王爷究竟想说什么?” “之前娘娘多次劝我,要我与您保持宫中的体面规矩。可今夜顾相就坐在我的前方,他的眼睛可是一直落在娘娘身上,难道娘娘就不曾发觉吗?” 城阳王的话如一记惊雷,击得秦观月心跳飞快,小腿险些一软,好在墨隐及时扶住了她。 她勉力让自己镇定,耳廓却感到阵阵发热。 “顾相向来不爱与人亲近,又怎会像王爷所说那般。或许只是因为本宫正巧坐在顾相对面,顾相一定不是有意为之。” “是吗?” 秦观月默了默,知道城阳王今夜语气不善,与其和他一般咄咄逼人,倒不如以柔克刚,示弱与他。 城阳王见她不说话,似乎也觉得适才着急,语气放重了,故也站在原地观察着秦观月的神色。 却不想看见她眸子一垂,一滴盈盈的泪就险要落下,言语间竟是委屈。 “前有兰贵人的事在前,宫中俱人心惶惶。本宫不知哪里得罪了王爷,王爷为何要如此为难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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